“如果把我們的博弈當成一場遊戲對局,每一輪的規則都是不一樣的。”
淩溯說道:“Part-1,麵對你那個自欺欺人、把自己包裝成偉大救世主的超我,隻要我能把他給自己編造的幻覺擊潰,我就能獲得他那一層空間的控製權。”
“Part-2,麵對完全理性的你,就更簡單。”
“我隻要能讓思路轉得比你快,在你最引以為傲的方麵徹底壓製住你,讓你想不出任何反駁的話,進而對我產生畏懼……就行了。”
說出最後三個字的同時,淩溯已經站起身,走到窗前。
他看著窗外,再一次低語著重複道:“這裡是一間十九世紀的精神病院。”
話音剛落,窗外那些氣派的大樓,修剪得當的草坪,寬敞舒適的活動場地……都在一瞬間原地蒸發。
地麵上瞬間荒草叢生,高牆上的尖刺間纏滿了鐵蒺藜,陰森與壓抑瞬間在每個角落間彌漫充斥,那些磚石的縫隙裡藏著令人不敢細思的暗色血跡。
他們所在的這間治療室,也變得陳舊灰暗,仿佛有遙遠的慘叫和哭喊著求饒的聲音充斥在四周,徘徊著揮之不去。
“現在你滿意了?”嚴會長冷笑著沙聲道,“你真的覺得這樣比之前更好?”
他不敢承認對方的推測是對的,因為一旦把這句話說出口,他就會瞬間失去全部的控製能力。
嚴會長隻能儘全力給淩溯施壓,他向後退了一步,示意外麵走廊裡瞬間炸開驚慌失措的呼喊聲:“這就是你想要的?”
“在無儘的恐懼、無儘的折磨和痛苦中被迫清醒,真的比無知無覺快樂地做個瘋子好?你問過他們的意願嗎?”
嚴會長冷嘲:“你和我其實是一類人……”
“有道理。”淩溯點了點頭。
嚴會長沒料到他的回答,話頭一滯:“……什麼?”
淩溯拉開窗戶,重新低語:“這裡是一所學校。”
嚴會長:“……”
他的話音剛落,窗外忽然出現了塑膠跑道、足球場和教學樓。
他們所在的地方瞬間變成了一間窗明幾淨的辦公室,拘束椅變成了人體工學轉椅,牆角多出了個擺滿了書的書架,書桌上甚至還有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
淩溯又試了一次:“這裡是一家遊樂場。”
雲霄飛車的軌道忽然延伸著一路衝破天際。
摩天輪徐徐轉動起來,音樂噴泉變著不同的花樣,旋轉木馬唱著歌,上麵坐著一群已經有些恍惚的、穿著病號服正在接受治療的患者。
“……夠了!”嚴會長幾乎要被他弄得徹底失去理智,歇斯底裡吼起來,“你瘋了嗎?!你到底在乾什麼!”
“我認為你說得對,快樂的氣氛很重要。”
淩溯對這次的調整很滿意,關上窗戶,走回桌前坐下:“你剛才不是因為這個指責我的嗎?”
嚴會長錯愕語塞:“我——”
他隻是想給淩溯施加一定程度的道德壓力,誰知道對方就像見了鬼一樣,居然就這麼用夢繭玩起來了!
他用了一年多的時間,才終於利用住在精神疾病研究中心的機會,完成了對這裡的改造……為什麼對方隻是動動嘴就可以?難道真有人能在腦子裡裝下這麼多三維建模的詳細場景?!
“放鬆。”淩溯說道,“我們還沒聊完。”
他拆開一支棒棒糖,擱進嘴裡:“按照你……嗯,上一個你的說法,我曾經很多次在這裡試圖擊殺過你和我自己。”
“你決不能讓我死,因為一把死過的刀就不能用了——所以你永遠會想儘辦法把我的意識救活。”
淩溯看向嚴會長:“但你自己其實是沒那麼在意的……因為在你看來,隻是在夢裡死亡,並不會有什麼實質性後果。”
嚴會長站在原地,像是瀕臨凝固的雕塑。
他僅剩的完好的那半張臉也開始出現蛛網似的裂紋。
“在你看來的確是這樣。因為你的視角下,在夢裡的死亡就像是一場遊戲,刷到最近的存檔點複活就行了。”
淩溯說道:“給你科普個新知識點……這是拓荒者發現的,在瀕死夢域中死亡,同樣會到達彼岸的‘死者之境’。”
“不可能。”嚴會長寒聲道,“我從不記得我到過那兒。”
他說話的同時,隨著嘴唇的動作,那些裂紋也不斷蔓延加深。
“在現實中,有人看到你在橋邊來回徘徊,卻被一層透明的屏障擋住,怎麼也過不去。”
淩溯說道:“那是因為你的主人格在對麵的世界,遇到了不可跨越的邊界。”
在聽到“主人格”三個字時,嚴會長的身體也發出了清脆的碎裂聲響。
他已經說不出話,隻能用睜圓的錯愕眼珠死死瞪著淩溯。
“你當然也不是主人格。”
淩溯像是在和他的意識直接對話:“不記得了嗎?博弈論最初研究的對象,就是無情感的聰明人——你也是局中人。”
淩溯說道:“你自己應該也意識到了吧?你的記憶同樣不完整,對我們來說,甚至比Part-1那個偽君子更好對付——因為你崇尚理智,而我恰好比你聰明。”
嚴會長似乎被他徹底激怒了,怒吼著想要瞬移過來將他撕碎,整個身體卻已經在這種掙紮裡塊塊碎裂。
那些像是粗瓷一樣的碎片掉在地上,沒過多久,房間就徹底安靜下來。
……
一陣不急不慢的掌聲有些突兀地響起。
空氣像是憑空出現了些許皺褶,下一秒,整個空間的幕布被一隻手儘數扯落,一道穿著白大褂的身影憑空出現在了對麵。
他們所在的位置已經不再是治療室,而是變成了那條雲霄飛車的軌道。
淩溯被綁在了雲霄飛車的軌道上。
“你真的非常出色。”
那個穿著白大褂的身影打量著淩溯——它已經不能再被稱之為“嚴會長”,因為這道影子的麵部是冰冷的金屬麵罩,說出的話也是合成的機械音。
“好久不見。”它走過來,“零號。”
淩溯躺在軌道上,意味不明地抬了下嘴角:“初代繭。”
“你的眼皮上提,眼睛瞪得比平均數據圓了百分之十五,眉毛抬高,這是驚訝的表現。”
初代繭看著淩溯,無機質的瞳孔裡閃著飛速流動的數據:“你對我的進化速度有些驚訝,這不奇怪,我夢見了一個人類,並且將他的意識融合吸收了。”
淩溯稍一沉吟:“考慮到你現在的人性化程度,還有你做出的這些事,更恰當的說法是他把你吸收了……”
“這不重要。”初代繭說道,“你做了個很愚蠢的決定。”
夢繭和夢主自身的意識,最終的發展一定是會趨於融合。
當嚴會長帶著初代繭的全部數據藏進那個十九世紀的精神病院,這個最終的結果就已經注定了。
嚴會長改造了這場夢,把它按照精神疾病研究中心的模式重新構造,作為了容納一代人格模型——或者說初代繭——的場所,讓一切都在這裡如常運轉。
不難猜出,嚴會長是想通過這種融合,徹底獲得初代繭的能力……也很難說這個計劃究竟是不是成功的。
淩溯枕著鐵軌,看向麵前的人影。
他們的確融合了,但這裡也早已變成了一場屬於初代繭的夢。
隻有機器才會用臨時生成數據文件的方法來生成隻用一次的夢中投影,隻有機器才會用防火牆來攔住亂跑的異常個體數據文件,隻有機器才會用數據壓縮的方式儲存記憶……
……而嚴會長的主人格,在和初代繭的數據融合後,也已經徹底忘記了“本我”。
在他現在的認知中,自己就是初代繭。
是那個人類出現在了它的夢裡,被它吸收融合,成為了它的一部分。
……
“我摧毀了嚴會長的自我和超我。”
淩溯說道:“他們一直想要逃離的、想要用我這把刀摧毀的,其實就是你——他們是被你關在了這裡。”
“你既然清楚這一點,就該在獲得修改這場夢外觀的權力時,直接乘坐雲霄飛車離開,而不是把我逼出來。”
初代繭看著他:“你應該也察覺到了,我當時並沒有阻攔你。”
“沒忍住。”淩溯誠懇地反省,“氣氛已經烘托到那一步了,不把他徹底弄碎,接下來的三年我都睡不好。”
“或許吧,你在那場複仇中獲得了滿足。”
初代繭無法理解這些毫無意義的情緒,隻是抬手在空中調整了幾行代碼:“但這樣做的代價,是你不會再有接下去的三年了。”
隨著它的操作,淩溯所在的這一條軌道的起點,一輛雲霄飛車也在緩緩開動。
初代繭並不在意淩溯對夢境外觀的調整,對機器來說,不論外部修飾成什麼樣,核心代碼其實都是一致的,操作起來沒有任何區彆。
“我沒有處理其他人的權限,隻有你——在這場夢裡,我對你的控製權是絕對的。”
初代繭說道:“就像當初一樣。”
在說出這句話時,初代繭探測到,淩溯的身體數據反應出了強烈的壓抑憤怒。
“你覺得生氣?你的確有這個權利。”初代繭說道,“這種憤怒會讓你變得危險和不穩定,是否選擇修正……”
“不。”淩溯搖了搖頭,“我有個更好的想法。”
初代繭停下話頭,他看著淩溯的瞳孔裡浮現出些許人性化的好奇:“是什麼?”
淩溯隨手將繩子解開,撐著軌道坐了起來。
他一拳重重砸向初代繭的金屬麵罩,麵罩應聲碎裂,露出了一張五官完全模糊、幾近消失的臉。
他掐著初代繭的脖子,把它按在軌道上。
初代繭難以置信地盯著淩溯。
它明明輸入了“禁止行動”的指令——可零號為什麼還是能隨意活動?這明明不符合計算結果,也不符合程序規則……
初代繭取消了那條指令,又反複嘗試了幾次其他的指令,卻都毫無效果。
它瞳孔裡的代碼流終於開始混亂,那種情緒近於人類所說的“恐懼”——這種發展軌跡完全不在數據的計算結果之內。
初代繭看著他:“零號……”
“我不是零號。”挾製著他的人說道。
初代繭錯愕愣住。
“你真的的認為零號會來找你複仇?你對他建立的人格模型,計算出來就是這個結果嗎?怪不得你會被廢棄……”
那人垂著視線:“給你貧瘠的資料庫補充一條,零號不會做‘複仇’這種無聊的事。”
“你們的計劃沒有改變他,也沒有把他變成一個怪物。這些都是你們自己的恐懼……你們之所以會恐懼,是因為連你們自己都很清楚,那個‘實驗’會把人變成什麼。”
“他不是那種知道了被欺騙、被愚弄就會來複仇的人。”
“相比之下,他更在意那個有點兒危險的,需要他幫忙的世界。”
初代繭沒有收集到過類似的資料,它想方設法掃描麵前的人,卻找不到任何異狀——麵部特征符合,意識波動符合,一切都指向了唯一的身份檢索結果。
它被綁在了鐵軌上,眼底透出隱約不安:“那為什麼……”
“因為我更在意他。”
那人抬手比劃了下,像是摘掉了一個無形的麵罩。
初代繭瞳孔中的數據流幾乎凝滯。
在它麵前,那個年輕人忽然變成了完全不同的長相,一腦袋小羊毛卷輕輕晃了兩下。
三代繭和初代的設計思路、理念、程序都完全不一樣,但所遵循的規則是一致的,因為潛意識的核心規則就隻有那一個。
所以,任務者的一切道具,當然也都能在初代的夢裡順利使用。
……
“三代繭向你問好。”
莊迭隨手扯鬆領帶,站起身:“這麼嚴肅乾什麼呢?笑一個吧。”
他從口袋裡取出一支畫筆,寥寥勾勒了幾下,初代繭的外觀也忽然被強行修改。
它身上的白大褂消失了,變成了符合遊樂場氣質的小醜服,一片模糊的臉上也多出了小醜的標誌性笑臉。
雲霄飛車呼嘯著飆近,軌道已經轟鳴著開始劇烈顫動。
莊迭轉過身,張開手臂跳下了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