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溯在夢裡摸出打火機,點了支煙。
如果說一場電影的效果有限,他還要花上些時間才能真正解除對自己的暗示……遇上那個忽然崩潰的前實驗體,已經和催眠中的強製促醒差不了多少。
曾經被改寫過的記憶迅速褪去了偽裝,露出猙獰的底色。
從手術到現在,淩溯已經連續做了十來場夢。
這次的夢是十幾個實驗體被扔到一座危機四伏的荒島,必須要在那上麵存活超過一個星期。
他一向不怎麼喜歡這種多人的實驗,因為其他人早已經摸到了規律,隻要聯手用最殘酷的手法把他弄到隻剩下一口氣,實驗就會立刻結束。
而嚴會長似乎也並不打算製止和糾正這種行為,甚至有意當著其他實驗體的麵,對淩溯表現出格外的青睞和優待,來加深其他人對他的敵視。
在嚴會長看來,這樣既能讓他儘可能體驗絕望和恐懼的感覺,從而逐漸對這種狀態免疫,也能逼著他對“人”這種存在本身徹底失望,最終主動放棄人性……
在偶爾會出現的某一個閃念裡,淩溯幾乎會覺得這種手段差不多要成功了。
他一次又一次被從瀕死狀態拉回來,不知道重複了多少次意識潰散和重組,失去的記憶和感覺也越來越多。
事實上,不是他不想用自己當初的名字——淩溯自己也想不起自己以前叫什麼、經曆過哪些事了。這些信息被初代繭判定為無關緊要,在治療他受損的意識時,並沒有特地保留下來。
淩溯深吸了口氣,讓辛辣的煙氣充斥胸腔。
這種找回的記憶生成的夢,視角和類彆都會有些特殊。
他正在以第三視角和第一視角同時體驗著這場夢,親身經曆並旁觀著夢裡發生的一切。因為都是已經發生的既定事實,作為當事人和記憶的持有者,他也無法乾預和強行改變事態的走向。
偏偏那些神經麻醉劑的效果也非常不錯,能強行醒過來一次就已經到了極限。至少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裡,他都隻能困在這些夢裡。
……值得慶幸的是,在掉進這些沒完沒了的連環夢裡之前,淩溯至少還及時把這裡做成了全封閉的夢域。
“十七,十八,十九……”
淩溯數了數煙頭,又敲出支煙,慢慢在手裡擺弄著了一會兒。
這一次他沒有摸出那個從老宋那裡順來的打火機,而是抬起手打了個響指,讓一簇小火苗撲地跳躍著冒出來。
雖然不想讓莊迭進入這些夢,但淩溯作為夢主,還是擅自給自己保留了cos賣火柴的小女孩的優待。
他看著那一簇暖洋洋的小火苗,已經忍不住滿意地抬了抬嘴角。
那些淡淡的煙氣包裹著的回憶和此刻的夢境顯然截然不同。
淩溯不打算讓這兩者之間建立什麼錯誤的連接——他可不想在看到小卷毛的時候就自動觸發有關當初那些實驗的畫麵,所以他也嚴格控製了調用這部分記憶的頻率,每做完十場夢就獎勵自己一小會兒。
這次他想起來的,是他們在那場夢繭裡,莊迭替他去找嚴會長算總賬的畫麵。
雖然的確需要有人牽製住嚴會長,剩下的人才能趁機去數據層修改初代繭的核心,但淩溯依然怎麼都放不下心。
他分出一小部分意識,做了一顆完全看不出來端倪的子彈,悄悄混進了那把Z1帶過來的槍的彈夾裡。
這樣一旦莊迭遇到危險,隻要扣下扳機,他自己就知道怎麼拐著彎砸到嚴會長的腦門上,扯著對方來個微型的同歸於儘。
……隻不過,這種小把戲似乎完全沒能瞞過小莊偵探的眼睛。
在和嚴會長交談的時候,莊迭一直都在擺弄那些子彈。
莊迭一點點用指尖去觸碰它們,仔細分辨了溫度和觸感的差異,準確地把他混進去那一顆子彈挑出來,放進了胸前的口袋。
在那之後,他就一直舒舒服服地待在小卷毛的口袋裡。
那是種幾乎能浸透意識的暖意和安定。他幾乎能聽見莊迭的心跳聲,像是溫暖的清晨,融化在風裡的透明的陽光。
就像三年前,他作為“零號”被送來搶救的那短暫幾分鐘,始終覆落在發頂的暖意和牢牢攥著他的手……在那個時候,他甚至還不認識莊迭。
那部分記憶被儘力藏了起來,沒有被初代繭掃描到。
這是支撐零號熬過那些實驗最重要的動力之一。
他遇到了三年後的自己。
他發現隻要再醒過來一次、再稍微堅持一下,在三年後,他會遇到一個絕對無法拒絕的活下去的理由。
他會和這個理由一起冒險,一起療傷。他可以在一秒內讓腦子裡充滿有關對方的事。他甚至已經開始計劃五十年以後甚至更久的退休生活,到了那個時候,他想什麼都不做,抱著對方在床上懶洋洋地躺上一整天。
……
淩溯讓自己在這段記憶裡多沉浸了幾分鐘。
這是種非常不錯的自律方式——比起一味埋頭苦乾,亦或是焦慮地拖延和摸魚、在死線前絕望地瘋狂加班加點,選擇在完成每一個階段性的小目標之後,適當給自己一點獎勵,可以相當程度提高行動的意願和效率。
如果淩溯一口氣回溯掉所有剛解封的記憶,肯定會因為身心俱疲,要抱著小卷毛睡上一個星期才能緩過來……還不能排除因為實在太累,中間就半途而廢的可能性。
倒也不是他自虐成癮,一定非要把所有找回來的記憶都體驗完。
這原本就是最早期的訓練流程,對於當初的那一批沒有“繭”輔助的拓荒者來說,凡是沒被整理歸檔的夢域,就不會隨著時間而淡化消失。
換句話說,也就是隻要不整理一遍這些夢域,就會陷入沒完沒了的閃回、不自主湧現和再體驗。
這種機製原本是為了讓拓荒者能儘可能多地帶回荒原上的夢域而設計的,隻不過由於後期出現PTSD(創傷性應激障礙)的人數越來越多,在新一批任務者的訓練內容中已經刪除了這一部分,轉而修正成了自動錄像上傳功能。
當然,這兩者也同樣有利有弊。
舊代號為D2和Z1的任務者,就都曾經上交過建議或言辭激烈、或態度懇切的申請書,希望能適當限製或取消自動錄像上傳功能,隻不過都沒有得到批準……這就是題外話了。
不論怎麼說,協助任務者處理意識內可能帶來創傷性的信息,已經成了“繭”必須給予的一項輔助。
偏偏淩溯的這些記憶,他也同樣不打算讓現在的三代繭接觸到。
“不能對小朋友說沒有奧特曼和汽車人。”
淩溯蹲在地上,打開自己的筆記本,複習著小莊老師的職業準則:“不給小朋友看有嚴重暴力、血腥、恐怖情節的畫麵……”
他又一次被夢裡的子彈打成了篩子,隨手抹了把唇邊的血,飛快操作後台截圖了幾張不那麼暴力血腥和猙獰的臉。
這就是找回這些記憶更必要的原因——淩溯需要通過這些記憶,弄出一份實驗體的名單來。
嚴會長顯然是不會保留這種罪狀的,夢繭裡也不會留存失敗實驗體的數據和資料。
雖然總負責人和老宋都沒想起來跟他要,但也多半是因為那兩個人都被槍傷的事弄得心神不寧,甚至沒想起這麼重要的環節。
所有的實驗體都是受害者,這一點毋庸置疑。
他們原本都有著屬於自己的生活,不論那種生活怎麼樣,都是完全屬於他們自己的……但這場實驗把一切全毀了。
即使把那段記憶藏在了潛意識裡,強烈的創傷也早已打下了清晰的烙印。
由於嚴巡的意外插手,一定程度上減輕了這些創傷,電影的效果並沒有達到初代繭的預期。但那些在電影放映中途就離場的人、或是前些天就來看了電影的實驗體,都不儘然是安全的。
他們可能會被連續幾天的夢魘困擾,可能會無意識觸發潛意識中深埋的人格,以為自己仍在慘烈的大逃殺中……這些人不僅可能會傷害自己,還可能會因為陷入極端恐懼下的瘋狂,成為隱藏在人群中的定時|炸|彈。
人海茫茫,找到這些人唯一的線索,就是淩溯自己的記憶。
……
淩溯又算了一遍總人數。
他把最後一張新麵孔截圖保存好,附上了自己還能回想起來的信息,通過後台傳給了“繭”的總部和特殊事件處理小隊。
總算完成了一項工作,淩溯鬆了口氣,用力抻了個懶腰。
後台飛快跳出了兩個提示未讀信息的紅點。
沒想到回複來得這麼快,淩溯點開收件箱,發現總負責人和宋副隊長都在第一時間回了消息。
【總負責人:???】
【總負責人:??????】
淩溯對這種隻會發問號的學員一向不假辭色,咬著煙飛快回複:【500+100x()】
病房外,憂心忡忡的總負責人:“……”
他心情複雜地看了看手機上的後台,又抬頭看了看關著門的特護病房。
很顯然……重傷昏迷的教官正在夢裡加班。
不僅在加班,教官還已經整理出了完整的、他們正準備花大力氣去鋪開調查搜尋的實驗體“名單”——雖然沒有每個人的名字,但在這個已經發展到全息網絡的時代,有了長相和相關的詳細信息,要找到一個人已經不算什麼難事。
至於那個公式,其實也非常簡單和容易理解,就是從現在起,在五百圈的基礎上,漏掉一個人就再加一百圈……
在嚴巡和催眠師有些詫異的視線裡,總負責人霍地站了起來。
總負責人顧不上多解釋,拜托了對方兩人先在這裡幫忙守上一會兒,又通知了行動組負責人來替自己,匆匆收拾好了隨身的物品。
“這麼急?”嚴巡蹙緊眉,他並不介意在這裡幫忙看護,隻是有些擔心,“‘繭’遇到什麼麻煩了嗎?”
“繭沒有遇到麻煩。”
總負責人搖了搖頭,他抓著手機,看了看第二條赫然已經出現了時間單位的公式。
“我遇到麻煩了。”總負責人又看了一眼那扇門,無形的壓迫讓他在一瞬間仿佛又回到了訓練場上,“我們需要在十五個小時內找到那場實驗的全部受害者,超過一個小時,就要騎著獨輪車在針尖上壘一百個雞蛋。”
“……”催眠師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什麼?”
嚴巡沒有在意後半句,他很快就意識到了什麼,快速跟上去:“你們找到線索了?”
他曾經也試圖找出這些實驗體的具體身份,可嚴會長把這些資料徹底刪除了,再怎麼翻也隻能勉強找出些語焉不詳的片段。
他們剛才正在討論的就是這件事——嚴巡和催眠師正在嘗試排查治療過的患者,可這樣大海撈針地找,不僅收效甚微,而且還很容易被主觀因素所乾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