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號睜開眼睛,看向窗外顯得無比寥廓深遠的鈷藍色天穹。
他想讓那個年輕人找個地方把自己扔下去,又不知道怎麼開口顯得不失禮,沉默了許久才試著問:“你也是拓荒者嗎?”
年輕人一直坐在修複艙邊,研究著自己身體的變化。
對方似乎格外有耐心,聽見他開口,目光跟著亮了下,點了點頭:“不過附近應該隻有我一個,我走得太遠了。”
死者之境當然不隻是冰川——在那些巨大無比的、仿佛凝縮了幾億年的時光的冰山之下,有隻屬於亡者的領域。
那裡有陸地、有森林,有廣闊的草原,漂亮的鄉村和繁華的城鎮……而一切的儘頭是一片海灘。
由那片海灘再向前一直走,穿過被浮冰封鎖的海平麵,就會被看不見的屏障擋住,隻能遠遠看見海水對麵那個世界的輪廓和影子。
“原來接近屏障的後果是這個。”
年輕人讓分析儀器隔著繃帶掃描了幾遍自己的傷口,一邊飛快拖動頁麵瀏覽著數據,一邊敲著鍵盤:“會更接近‘真實’的人體,可以被傷害……”
他沉吟了一會兒,單手迅速敲下了幾行代碼,回傳給總部了有關增加虛擬屏障、防止沙灘上的居民迷失太遠的建議。
零號忍不住問道:“你以前沒有過真實的身體?”
他問完這一句,又覺得這種話實在不算合適,不自覺蹙了蹙眉:“抱歉——”
“沒有。”年輕人似乎完全不在意,笑了笑搖頭道,“我出生在死者之境。”
零號有些詫異地看向他。
“很奇怪嗎?我們也要有新增人口啊。”
年輕人讓那塊虛擬屏幕直接放大到兩人麵前:“潛意識世界有大量的原材料,供給你們的同時也供給我們。”
“在你們的世界裡,一個嬰兒是怎麼樣發展出自我認知、吸收和學習外界的反饋,最終成長為一個獨立的意識體的,在我們這裡情況也差不多。”
年輕人說道:“隻不過,最初的那一步或許稍有區彆——我們采用的方法是‘結繭’。”
一個初生的意識,在無數認知與信息流中慢慢結出一個“繭”,然後一點點吸收掉那些認知和信息,破繭而出。
配合著屏幕上兒童簡筆畫風格的示意圖,年輕人完成了簡單的科普,欣賞了一會兒自己的專業板書:“不負責拓荒的時候,我就在幼兒園教結繭。”
零號有點啞然,他配合著認真看了看那些簡筆畫:“和我們也差不多。”
年輕人好奇地轉過來:“你們不是大人帶小朋友嗎?”
“性質差不多,其實很有隱喻意義。”
零號指了指那個畫麵:“父母、老師、環境、社會……所有人對這個孩子的認知,加上這個孩子從外界接收到的一切信息,共同組成了一個繭房。”
他很久沒聊過自己的專業內容,談起這些時也不自覺有了興致,單手撐著盤膝坐起來。
“機能學派,還有環境決定論,都一度有過更偏激的理念。他們一個認為意識是適應環境的機能,一個認為人乾脆就是由環境塑造的。”
“在我們那個世界裡,一個人的成長過程,同樣是先用這些結成一個繭,再破繭而出的過程。”
零號看著那塊屏幕:“繭意味著安全,也意味著限製。打破這顆繭是痛苦和危險的,但也是衝向自由的唯一途徑……”
他太久沒好好跟人聊過天了,察覺到自己說得似乎有些太多時已經來不及,慢慢停下了話頭。
那個卷頭發的年輕人趴在椅背上,聽得既認真又專心,眼睛亮晶晶地盯著他看。
零號這樣被他盯著,耳廓不自覺紅了紅:“我是不是話太多了?”
“不是。”年輕人飛快搖頭,“我喜歡聽你講課,你是老師嗎?”
零號怔了下,輕輕搖頭。
年輕人有點遺憾,卻還是試著邀請:“你願意來我們這裡教小朋友結繭嗎?我可以給你當助教。”
零號看了看自己半透明的掌心,沉默頃刻,還是低聲說:“抱歉……”
年輕人失落地輕輕歎了口氣,枕著手臂趴在椅背上,一腦袋小羊毛卷輕輕晃了晃。
零號忍不住伸出手,試著輕輕碰了碰他的頭發。
“我們至少應當好好認識一下。”
年輕人迅速振作起來:“我試著收聽了你的頻道,有人在找你,他們有人叫你‘教官’,還有人叫你‘隊長’。”
年輕人拆了支棒棒糖遞過去。他不清楚這兩個詞是什麼意思,但很感興趣,想再跟對方多待一會兒:“我可不可以也叫你隊長?”
零號迎上那雙眼睛,他的眉宇一點點和軟下來,嘗試著讓自己的手指落實在那些打著卷的柔軟的頭發上。
他接過棒棒糖放進嘴裡,帶著奶香的甜味瞬間充斥了他的全部意識。
“行啊。”他笑了笑,輕聲回道,“小卷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