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溯在藥水的味道裡睜開眼睛。
他似乎做了個很漫長的夢,久違地夢見了許多被掩埋在記憶裡的往事。
床邊的人披著件外套,正枕著手臂淺眠。一察覺到身旁的細微動靜,就敏銳抬頭,迅速握住了他的手。
淩溯輕輕眨了下眼。
在逐漸變得清晰的視野裡,他一眼就找到了他的小卷毛。
……在人類有記錄以來的一切經曆中,大概很少能找出幾種比這更幸福的感受了。
淩溯一點點嘗試著活動手指,讓它們勾住莊迭正牢牢握著他的那隻手,在小卷毛的掌心慢慢點了兩下。
他很難控製住笑意從眼睛裡淌出來,即使左肩的傷還疼得一動就滿身冷汗,氧氣麵罩也很礙事,也絲毫影響不了淩溯的好心情。
——他弄丟了他的星星,一睜開眼睛,卻發現原來隻不過是場早已過去的噩夢。
他從噩夢裡醒過來,一眼就看見了他最喜歡、準備一起老到徹底走不動的那天,一起坐著搖椅曬太陽的人。
這樣美好到幾乎要叫人落淚的輕鬆、欣喜和如釋重負,會讓人前所未有地感謝現實。
……
因為這份好心情,淩溯前所未有地積極配合了醫生的檢查,甚至還主動要了半支止痛劑,專心記憶並背誦了全部的養傷和康複流程。
宋淮民這幾天都在外麵不眠不休跑任務,一聽說淩溯醒了,馬不停蹄趕回醫院,在邊上親自圍觀了全程。
宋副隊長到的時候,淩溯正趴在病床上,被小卷毛抱著一條胳膊,老老實實任醫生檢查傷口換藥。
他有心無力,眼睜睜看著副隊長拿出手機準備錄像:“老宋,這種就沒必要記錄了吧……”
“有必要,很有必要。”
宋淮民一點也不給他麵子,舉著手機事無巨細地記錄,順便給淩溯一額頭的冷汗留了個專門的特寫。
病房裡不讓抽煙,宋副隊長一邊錄像,一邊惡狠狠嚼著薄荷糖提神:“下次要是再有人趁著重傷昏迷的時候加班,就把這種寶貴資料上交到‘繭’的總部,讓所有人觀摩學習一遍。”
淩溯:“……”
莊迭把隊長的悵然若失總結為沒吃到糖。
小卷毛的行動力非常強,和醫生谘詢過可行性,找副隊長要了顆同款薄荷糖,給淩溯補了個帶著薄荷的涼氣跟甜味兒的吻。
宋淮民正低頭保存視頻,剛一抬頭,就發現淩溯又伸手去拿氧氣麵罩:“怎麼了?!又喘不過氣了?”
“沒事。”淩溯精神格外煥發,得意忘形歪在小卷毛懷裡吸氧,“老宋,你不懂,這是工作帶來的幸福與充實……”
宋淮民將信將疑地盯了他半天,送走了兵荒馬亂的醫護人員,拉過把椅子坐在床邊。
淩溯靠在莊迭肩上,意猶未儘地緩過了一陣幸福與充實帶來的眩暈。
他拿開麵罩:“老宋,外麵——”
“外麵什麼?”宋淮民皺起眉,不等他說完就開口打斷,“還想跑出去折騰?是不是傷口還不夠你疼的?!”
淩溯立刻把氧氣麵罩懟回了自己臉上。
總負責人推門進來,恰好看見教官在挨訓,飛快閉上了嘴。
他看著能把教官瞪得老老實實的宋副隊長,一時不知道該先怕誰,本能地往牆角站了站:“宋隊,教官,莊先生。”
淩溯同他點了下頭。
電影院那場混亂的槍擊案,距離現在其實已經又過去了一個星期。
由於當初那場太過瘋狂的實驗,淩溯的一部分神經係統受到了不可逆的損傷,在術後又出現了幾次危險的並發症。直到今早他的身體狀況才徹底穩定,從加護病房轉到了普通病房。
莊迭寸步不離地守著他,病房裡風平浪靜,外麵的事卻一件沒少。
看總負責人和宋副隊長的黑眼圈就不難猜到,不論“繭”的總部還是特殊事件處理小隊,這些天都半點沒能清閒下來。
不光是忙著處理淩溯給出的那份名單——潛意識的海洋在不斷漲潮,夢境的異變範圍越來越廣,許多人甚至在清醒時也出現了幻覺。
總負責人不敢瞞著淩溯,在宋淮民的橫眉立目下三言兩語說清了情況,又連忙補充:“不過‘繭’還能應付,教官——”
“我知道。”淩溯說。
總負責人有些訝異地停住話頭。
淩溯沒多解釋,隻是抬起沒受傷的手,慢慢揉了兩下脖頸。
“……教官。”
總負責人看著他的神色,還是沒能忍住,問出了之前確認莊迭身份時就想問的那個問題:“這次潛意識的大規模漲潮……是第一次嗎?”
淩溯帶著莊迭去總部錄入身份那次,他們在訓練場邊,其實就想問清楚這個問題。
這些天裡,世界的變化其實並不僅僅是“有些人開始醒著做夢”這麼簡單。
正在侵襲世界的是“認知”。
這是種十分隱蔽和不易察覺的變化,很多時候甚至發現不了任何異常。隻是似乎有越來越多的彷徨、困惑和不明所以的迷茫焦躁,環境所傾注的認知似乎越來越能輕易改變一個人。一個標簽、一種感覺、一句不知真假的話、一個沒頭沒尾的片段,似乎就已經足夠作為判定標準。
如果把視角切換到潛意識層級,可以看到每個人的意識周圍似乎都正漂浮著無數信息流。
它們正在緩慢聚集,潛移默化地改變著這個世界的一切,就像——
“就像Z1他們幾個在夢境中迷失,到達的那個‘彼岸’的世界一樣。”淩溯說。
總負責人沉默了幾秒才點頭:“……是。”
有某個瞬間,他們甚至隱約生出些擔憂,是不是所謂的“現實”,其實也不過是全人類集體陷入的一場永恒的長夢……
“倒也沒這麼嚴重。”
淩溯覺得呼吸已經順暢不少,趁著宋副隊長不注意,悄悄拿開了麵罩:“不過這的確不是第一次漲潮。”
身處現實之中,是無法察覺到軌跡出現了什麼變化的。
“我們猜測,‘漲潮’已經發生了很多次。”
淩溯說:“每當被潛意識的海洋所徹底吞沒,就要重新做一個‘現實’。”
在最早的漲潮之前,或許意識們本來所生活的地方,就是像死者之境那樣。
沒有涇渭分明的“自我”,沒有隻能單向流動的時間,沒有各種各樣嚴格的規則,隻有無數流動的意識和奇幻的夢……
被上漲的海水淹沒後,意識的集合們決定,把時間的流動修改為“不可逆”。
——這一次的修改讓世界結束了隨波逐流,突破水麵上浮出來,成為了那一次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