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人魚沒走。
他狡猾地蟄伏在貝殼背麵,直到此時才緩緩起身,垂直懸浮在水中。
腕足浮浮蕩蕩,一條粗長黑沉的尾巴,鱗片紋路在昏暗的洞穴中發著微微熒光,如同一柄精心打造、鋒芒畢露的刀,體型足足有兩個她的大小。
果然。
人魚這種生物有著渾然天成的美感、最原始的野性,可謂無可代替的藝術珍品。
但對人類而言,無論它修長的魚尾有多奇妙,其上的臉龐有多精致好看。
童話故事裡往往將之美化,可當其真正出現在眼前的,你才會驚覺,把人臉與動物結合在一起,原來是如此怪誕的景象,好似受到輻射而畸變的怪物。
詭譎又妖異。
美麗但危險。
目睹過黑人魚與深藍怪物的戰鬥情形,薑意眠清楚了解到它的戰鬥力,十個她未必能從它麵前逃掉一個。
它力氣大,一掌控住她的腕骨,捏得發紅。
沒過兩秒,觸須也不緊不慢地纏繞上來,這下,恐怕一百個她都難以逃脫,隻能隨機應變。
打定主意的薑意眠抬起頭,恰好撞上對方一雙動物般驚悚的金色豎瞳,認出那張似曾相識的麵龐。
“陸堯?”
遲疑地喊出名字,人魚的唇角抿成平平的一條線,看都沒看她一眼,轉身將薑意眠拖拽到那堆珍珠前,隨手取了一件衣服,不由分說地往她身上套。
雖然頭發變長了,瞳孔變色。
麵部線條也有微妙的改動,但,應該就是【諸神之子】裡的上將陸堯沒錯?
“陸堯,你記得我嗎?”
薑意眠配合地抬起手,目光鎖定他的臉。
人魚沒有反應。
越沒反應越顯得異常。
他認得人類的衣物,收集來的服裝飾品也大多是女款。
人魚種族常年生活在水下,其他水生動物又沒有廉恥心,何必大費周章地遮蔽身體?
所以這條人魚就是陸堯,多半擁有之前的副本記憶,才保留了人類習慣,一見麵就往她身上套衣服。
沒有比這更合理的解釋了。
薑意眠神色篤定:“你記得我,對不對?”
陸堯不吱聲。
他挑的是一件純白的衛衣。
曆經災害的大陸已經多年不見人類蹤影,連同他們所謂智慧的發明、各種小玩意兒,一並消失在漫漫曆史之中。陸堯清楚記得,這件衣服是他從其他人魚的窩裡搶來的。
那條陌生人魚熱愛收集雜物,珍藏了零零碎碎不少人類衣物。他原先看中的是一件淺粉色毛衣,不料打鬥之中,不慎讓對方血濺到邊角,臟了。
他殺了那條人魚,退而求其次,選擇這件毛絨絨的衛衣,沒想到如今的薑意眠會一下子從裡頭鑽出半個腦袋,杏仁狀的藍色眼仁純淨得好似過往人類夢寐以求的珍稀寶石,正直直望著他。
目光十分專注有力,仿佛化作一把利刃,劈開皮肉與死亡,一路看進他空洞的身體深處。
隻看著他。
——怎麼可能呢?
被自己可笑又悲哀的想法所詫異,陸堯動作微滯,缺乏麵部神經的臉上閃現一刹譏嘲的表情。
是了,這種機械人般死板,動輒卡頓的感覺。
除掉陸堯再無他人。
“陸堯。”
薑意眠邊穿衣服邊重複問題,一半腦袋露在外麵,橙紅發色映襯出雪白無暇的肌膚,幾乎能與衛衣融為一體。
活像一塊散發著甜香的奶油蛋糕,邊上綴著顆顆鮮嫩欲滴的櫻桃,讓人忍不住想要將她——
陸堯麵無表情,一把蓋下衛衣帽。
不受控製的思緒戛然而止。
突然被遮住視線的薑意眠:?
拉下帽子,對方似乎不想給她繼續進行這個話題的機會,身形如利箭般迅猛地一個來回,手心裡變魔術似的多了一條魚,遞到她的眼前。
薑意眠默默接下,其實不明白他在做什麼。
順手送她一條魚?當寵物?
陸堯則一動不動地定在原地。
他看著她。
她無知無覺地回看他。
場麵陷入莫名的僵滯,一片靜止的畫麵中,唯獨那條不幸受到牽連的小魚,竭儘所能地掙紮扭動。
好半晌,陸堯冷冷吐出一個字:“吃。”
“……”
麵對活蹦亂跳的魚,薑意眠陷入困惑。
讓她、吃?
生吃?
是的。
見她遲遲沒有動作,陸堯伸手奪回魚,指梢指甲倏然變長,對著魚一劃,輕鬆削下一片薄肉。
猩紅的血散在水裡。
尚未死透的‘食物’奮力甩著魚尾,魚目無限瞪大。
“吃。”
陸堯的態度接近命令。
薑意眠低頭看了看魚,又看了看他。
選擇拉起帽子,把自己遮起來。
*
“我沒辦法吃這個。”
薑意眠這麼說的時候,陸堯定定凝視她,視線冰冷得好似深海之下一股幽深暗流,隨時能夠搗碎她的臟器。
“抱歉。”感受到對方濃濃的不悅,她輕輕地補上一句:“謝謝你特意準備的食物,但我確實沒有辦法適應生魚。”
陸堯收回注視,掉頭離開洞穴。
他沒走遠,後背延伸的腕足以垂柳的姿態掛在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