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藥藏在領口,刀片粘在鞋底。
入夜後,待嫁的小太太端坐鏡前,披上一方繡著鴛鴦的純白緞帕,遮去容顏。
“秦狗為人謹慎,詭計多端,你不可急於下手。”
劉婆婆說話時,兩片嘴皮巋然不動,縫隙裡呼出的氣宛若泥沼一般渾濁。
她說,姓秦的慣會裝模作樣、假仁假義,既講勞什子的規矩,又要自成一派。故此人家西裝革履,他一身青衫;人家排著隊上西洋教堂辦新式婚禮,他卻要擱在自家廳堂辦。
西洋婚紗白如冬雪,意喻純潔;
前朝流傳下來的嫁衣豔紅如火,講究一個喜慶。
常人不過擇一。
偏他秦狗用心不良,東一個白旗袍,西一襲白蓋頭。前有越過禮製,不合八字,不論黃辰吉日之罪,後又下令不許下人敲鑼打鼓、過分聲張,分明有意將一樁喜事當做見不得光的喪事辦,其心險惡可誅。
“婆婆,秦先生回啦,問小太太如何——”
“少爺們到啦——”
“婆婆,時候到啦,前頭傳話讓小太太快些來——”
小婷前堂後院兩頭跑,傳話傳得不亦說乎。
劉婆婆目光陰冷,俯下身來,再次狠掐小太太的肩頭。
蒼老的指甲深陷入白嫩的肉,她聲音嘶啞:“世間男兒無不好美色,無不喜新厭舊,你爹如此,秦狗如此,他兒亦如此。獨老婆子侍奉小姐一輩子,生生世世都將念著小姐與小姐姐——”
“明白嗎?”
一語雙關。
一來叫人在洞房花燭的當頭下手,即可殺人誅心。
二來告誡她切莫妄想以色侍人,否則失寵之日,便是報應之時。
小太太輕輕頷首,一副乖順的模樣。
嗬。不愧是被秦狗養了八年的小寵,好一把任人拿捏軟骨頭!
劉婆婆輕蔑地一瞥唇,恢複麵無表情的模樣,一手扶起她:“走吧。”
傳統婚禮該有的花轎、禮數統統沒有。
秦宅前身為王爺府,從湖心苑到前堂足足一刻鐘的步程,就算迎親。
接下來進前堂。
前堂拆了又建過,倒很寬敞,也摩登,地板上鋪著光潔的大理石,放眼望去處處是腳。
“讓讓,新娘來啦!”
一聲嘹亮的通傳,令周遭人群會意避讓,也引來無數道打量的目光。
秦家養著一個從不出門的小姐。
這是人人通曉的事,亦是人人都鬨不明白的事。
秦衍之好端端地為何要養手下敗將的女兒呢?他們背地裡說,該不會上代秦門間藏著其他恩怨情仇,滅門還不足以消恨,竟要將結拜兄弟僅存的女兒都捏在掌心?也有人傳,秦先生或許有些特殊喜好,才玩這麼一出金屋藏嬌。
這些話,無論當麵或是背麵,其實都躲不過秦衍之的耳朵。
托大些說,他曾是這座城的天,這座城的地。那陣子,哪怕你躲在炕上罵一句秦衍之狗賊,第二日立即會有秦門的人上門,頂著你的腦袋‘請’你爬上炕去將昨夜的話再說一遍,說得清楚些,好叫秦先生聽明白,他狗賊在何處。
唯獨薑家小姐這事他向來不置可否,提都不提的。
難道秦衍之當真老了?
放權給幾個養子之後變得軟弱可欺了?
此種消息不脛而走,幾家歡喜幾家愁。
歡喜的尚未笑過癮,愁的還沒來得及抹眼淚,新的消息接二連三:秦衍之親自出麵給嬌小姐安排相親,剛瞧上一個年輕有為的銀行之子,倆年輕人在舞池裡跳得好好的,小秦衍之掄著槍進來,眼眨都不眨就廢掉人家一條右腿。
再到如今的秦衍之要娶嬌小姐做太太,事態發展可謂千回百轉,精妙絕倫,勝過民間話本幾百倍。任誰不想問一句:這薑小姐到底長成什麼模樣,竟能將家規森嚴的秦家攪和成這樣?
今日難得見一遭,佳人蒙著臉,光看身段稱不上妖豔,獨一身雪膚有些味道。後聞這位小姐精嬌細養,輕輕一碰便發紅,動輒發青發紫,又怕疼得厲害……
有人意味深長地笑。
有人不明所以,去問秦家少爺:“你們家這位小姐什麼來頭?”
二少爺笑吟吟地回:“誰清楚呢?真不知以後我該喊小妹,還是喊太太?娘,媽咪?”
“少說兩句沒人當你是啞巴。”
“父親從沒說過要收她作養女,一旦成了婚,照規矩該喊什麼喊什麼。”
大少爺為人嚴謹些,戴一副金絲眼鏡。
二少爺又道:“看你這話說的,好像今晚結不成似的。”
他靠近了些,低語:“難不成比起一個能吹枕邊風的嬌太太,你寧願要一個不礙事的弟妹?”
大少爺麵不改色,黑漆漆的眼珠裡盛著碎冰:“比起這個,不如想想被‘他’聽到這番話,你猜今晚會出什麼事?”
嘖嘖,多大的人還玩告狀那套,真敗興。
走著唄,今晚究竟會發生什麼。
二少往嘴裡拋一顆瓜子,朝著新娘吃吃地笑。
兩人的針鋒相對不過片刻,薑意眠在攙扶下走了好長一段路,將將停下。
“這位就是太太吧,來來,往左站一點。”
劉婆婆撤下去,換上正經儐相。
薑意眠依言往左挪了兩步,頭蓋下受限的視野裡,突然生出一台輪椅。
——原來秦先生身負殘疾?
屋裡屋外,一路走來,左右無不是述說這人有多威嚴,有多狠辣的聲音。可就她瞧見的,不過一台灰黑色的輪椅,一身單薄的淡青長褂。扶手上靜靜臥著一條手臂,袖管空空蕩蕩,露出來的手背是很沉冷的顏色,渾身泛著病氣。
說實話,在看到臉以前,對著秦衍之的手,薑意眠的腦海裡自動構建起來的,是一個大勢已去的掌權人。
儘管他上過戰場,曆經刀光血影,一度把控商政兩界,叱刹風雲,光報一個名頭便讓敵人不戰而敗。
可惜那都過去了。
他老了,今年已有42歲。
過往光輝逐漸暗淡,而經年累月積下來的傷、仇敵、養子皆如跗骨之蛆,正虎視眈眈地準備蠶食他的一切。
她原是這樣想的。
然而秦衍之當真淪落至此,為什麼還有這麼多人畏懼他的餘威?
薑意眠不禁生出些許好奇,擅自往左邊挪了一步。
視線裡出現秦衍之服帖的衣領。領口抵在喉下,兩粒灰霧色的扣子稱得他整個人都是深沉的灰色調。
再一步。
下頜線條還是利落的。
腿側光滑的布料徐徐擦過他的手背。
還差最後一點點,還沒挪。
冷不防對方頭一低,一雙眼越過若有似無的屏障,正對上她。
那是非常陌生的一對眉眼。
素未謀麵的新人物。
很淡的目光好似沉寂的水,平靜的湖麵,上鞘的刀,總之是一種不該具有威懾力的東西。
可就在視線交彙的瞬間,一種難以形容、前所未有的危險感猛地炸開,使得薑意眠下意識退了兩步。
——這就像誤入老虎地盤的狐狸。
她第一次感到敵我的懸殊,竟本能地退回到安全線之外。
*
“不喜歡頭蓋就摘了。”
秦衍之的語調稀疏平常,薑意眠卻沒有動。
她沒摸清他身上那種,濃烈到可以稱之為詭譎的壓迫力從何而來,不適合輕舉妄動。
於是秦衍之又對下人們說:“既然太太怕生,去喊少爺們過來,讓他們先敬茶。”
這話一出,四座俱驚。
還沒拜過堂,便算沒過門。
這年頭老規矩不成了,敬茶少說得低個頭,再恭敬些還要跪著。就是過了門的繼太太,一輩子到頭都未必能受到這份殊待。況且這位太太年歲那樣小,沒禮成,前頭指不定還喊過人家幾聲哥哥,憑什麼受這份尊敬呢?
奈何這是秦衍之的地方,沒人膽大包天到駁他的麵。
少許,小太太被攙著安安穩穩地坐下,一個個身姿挺拔的少爺們倒捧著上好的茶水過來了。
“母親請用茶。”
這是大少爺,開頭倆字咬得清晰標準。
二少爺嬉皮笑臉,一口洋話說得厲害,媽咪媽咪叫得讓人心裡發毛;三少爺前些年犯過糊塗,無望接班秦門,客客氣氣地喊夫人;四少爺、五少爺、六少爺……
心照不宣地跳過七少爺。
年少留洋的那位八少爺說是輪船遲了,還未到。
一場敬茶大戲徐徐落幕,在座看官彆無他想,隻想道一句:荒謬。
著實太荒謬。連薑意眠都被這一出整得措手不及,完全猜不著秦衍之在打什麼算盤。
借機試探養子們的忠心?
趁著第七個養子不在,徹底將他摁死在兒子的位子上?
還是說秦先生老樹開花,這回娶太太並非玩鬨,而後真心實意打算生個大胖兒子接手家纏萬貫?
眾人麵麵相覷,驚疑不定
隻有秦衍之一人雲淡風輕,問他的小太太:“可好些了?”
劉婆婆不動聲色地掐薑意眠,薑意眠乖巧點頭。
“那就拜堂。”
一聲令下,前頭折騰化作虛無。
儐相抹了抹額頭,高聲大喊:“一拜——天地——!”
秦衍之微微頷首。
薑意眠甫一低頭,外頭急急忙忙躥進一個小廝,拉著大少爺說:“不好了,八少爺乘的那艘船有黑東西,整艘船的人都被扣在警察廳了!那邊說打電話讓先生親自去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