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有些大,‘黑東西’是行話,見不得人。
大少爺當即拉他到一旁:“你沒告訴他,那是秦家的人?”
“可那人是新上任的警長,非說事關重大——”
“行了,我同你去。”
大少爺匆匆離去。
秦衍之從頭到尾沒有動過。
“繼續。”他說。
儐相愣愣地收回目光,咽下口水,“二拜——高堂——!”
秦衍之無父無母,薑小姐亡父亡母,兩人對著空空的座位擺設低一低頭,外頭再跌跌撞撞進來一個人。
這人比前頭那個還狼狽些,滿臉灰,額角一個血窟窿。他記著秦四爺的規矩,縱是天大的事也不敢冒冒失失,便隨手逮住廳內一個扮相體麵的下人傳話。
那下人嚇得一跳,找二少爺說事。
二少爺眼珠一轉,沒像大少爺那樣親自出手,反而去找管家。
管家快步走到秦衍之身邊。
薑意眠站得近,聽清了,這條兜兜轉轉到耳邊的消息是:九號倉庫被炸,裡頭一批七日後要交的貨全沒了,當場死了四個值班的人,那位始終與他們不對付的新警長不知從何收買到到消息,正往那邊趕。
秦衍之聽完,屈起食指敲了敲台麵,反應平淡得讓人心驚。
偌大的廳堂鴉雀無聲,讀儐相兩腿打顫,硬著頭皮問:“秦、秦先生……還、繼續嗎?”
良久無言。
*
這堂終究沒有拜成。
劉婆婆惱得臉紅脖子粗,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被急急送往醫院搶救。
秦家一下少了兩位大人物,惶惶人心之下,襯得薑意眠這位隻差‘夫妻對拜’的小太太愈發尊貴起來,因此受到廚房好一頓滿漢大全席的招待。飯後水果又多又甜,被褥鋪得軟軟的,還有小婷給按摩小腿,不知不覺便睡了過去。
還做起夢。
夢境相當混亂,似乎混淆著前身的記憶。
一會兒漫天鵝毛大雪,‘她’半截身體埋在雪裡,一邊嗚嗚地哭,一邊拚命追著前頭的人跑。可那人不聞不問,自顧自地往前走,直到‘她’跌在地上,才肯勉強回過頭。
臉上蒙著一層水汽,朦朦朧朧看不清眉目,說出來的話兒卻是三歲小孩都辨彆出來的嫌惡。
“不要碰我。”他冷漠、傲慢說:“我沒興趣做你哥哥。”
光影一晃,舞池裡,有人扶著嚇破膽子的‘她’起來,低垂的麵容沉靜如水:“你本該離他遠些。”
這是秦衍之,薑意眠認得出來。
“你可以留下來。”
秦衍之說話的時候更像一種施舍:“或陪他一起去北平。”
‘她’平生不曾出過秦宅,怯生生地選擇前者。哪知前頭那人又回來了。
單手扼住‘她’的咽喉,眼眸眯起。
“彆讓他碰你一根頭發,不然我會殺了他,——還有你。”
“記住了麼?”
‘她’連連點頭。
有時‘她’覺著他想要‘她’的乖順,態度會稍稍軟化,用沾血的指尖憐惜地碰一碰‘她’;有時又覺著他無比排斥‘她’的乖順,像是什麼肮臟的、腥臭的東西,使他望而生厭。
譬如當下,‘她’抽噎著說:“我記住了。”
他定定盯著看了一會兒,索然失味般挪開手。
隨著一聲輕嗤所落下的,無非又是那個字眼,——冒牌貨。
為什麼是冒牌貨?誰才是正牌?
‘她’又一次不甘地哭著喊:“子白哥哥。”
對方連頭都不回。
……
……子白。
……季子白。
……秦家第七個養子……把薑小姐帶回秦家的人……季子白。
薑意眠豁然驚醒,滿頭大汗。
伏在床邊的小婷哭得上氣不接氣:“小太太、嗚嗚,您、您可算醒了,火、到處都是火……”
秦宅深夜走水,前堂後院燒成一片。
湖心苑位置偏遠,顧名思義被水包圍,猶如水上囚籠,隻建一條兩人寬的小徑與外界連接。
按理說這裡不該燒的,但今日事事不按道理來。
外頭庭院花草過多,周邊地勢一片湖水又太過平坦,大火燒得極盛,經風一吹好似火龍躥起。
「彆緊張。」
薑意眠頭昏腦漲,分神摸摸小婷的頭。
她不理解,哭得更絕望。
“對不起嗚嗚,都怪我,我睡得太沉了,我沒有用,我就是、是一隻豬嗚嗚嗚。”
「彆哭了。」
薑意眠‘啊啊’兩聲,改用雙手捧住她的臉,用力往裡一堆。
“嗚嗚、疼。”
知道疼就好。
薑意眠起身奔向衣櫃,隨意扯三件衣服,用茶水打濕其中兩件,裹住頭。剩下一件走到梳妝台前,不顧金銀珠寶或其他,閉著眼睛往裡塞。
“小太太,您不要這樣,嗚嗚,這些都不值錢的,哪裡比得上您啊。”
小婷一麵哭一麵替她塞。
三兩下塞滿一個包裹,她把小婷的腦袋也包起來,拉著她往外跑。
湖心苑的路不知何時、不知怎的斷成兩半,一大截沉在水裡。外頭情況比這邊還危急些,看著像是隔壁一路燒過來的,火勢滔天,濃煙滾滾。
難怪遲遲沒人來湖心苑救火……?
才怪。
「你會遊泳嗎?」
她費力比劃,小婷吸著鼻子點頭,好不容易冷靜下來,一看湖麵又嚇得魂飛魄散。
“小、小太太……你看那邊……水上飄著的東西……好像是人……怎麼會這樣,水裡是不是有東西……有水鬼……太太我怕。”
夜裡忽明忽暗,遠處確實漂浮著幾句形似屍體的東西,薑意眠怕嚇到她,故意沒有指明。
不料小丫頭視力一等一的好,還迷信,臉色頓時白得像紙,說什麼都不敢下去。
薑意眠拿她沒辦法,索性自己屏著氣往下跳。
沒兩秒,撲通一聲,小婷果然跟了過來,拉著她在水裡死命撲騰。
還有力氣教訓她:“小太太,不會水的人不可以亂跳的!要是你淹死掉,秦先生會要了我們所有人的命的!”
——小丫頭莫名堅信秦衍之對她深愛不已。
“我、我還欠著先生的恩呢,太太您彆怕,我死也會、呼呼、先把你送上岸的!”
——倒也不必做到這個地步。
小婷是鄉下姑娘,水性好,呼哧呼哧竟真的遊過半程。
薑意眠刻意指著沒有東西的方向讓她遊,自己回過頭去一看。
確實是人的屍體。
屍體不下十具,裸露出來的手腳並沒有燒灼的痕跡,反倒衣物脹大,似乎塞著什麼東西……
經她再三催促,小婷顧不上左右亂瞟,隻管悶頭奮力往前劃,終是安全到岸。
“呼呼、到啦!”
“這些珠寶真的好重,小太太,我以為您不是重財的人呢。”
“對了,我們接下來去哪兒呀?是不是要去找秦先生?”
兩人手腳並用地狼狽上岸,小婷忙前忙後地替小太太擰水。
她年紀輕,看得開,一到岸就覺得安全了,對不知身在何方的秦衍之抱著一種盲目的信任。
小太太的回應是低下眼眸,指著自己光裸的足。
“啊啊啊,小太太,您居然沒穿鞋!”
念叨著‘完了完了,秦先生要生大氣’的小丫頭,連忙一屁股坐下來,準備脫自己的鞋子。
薑意眠拔腿就跑。
她想得明白,今夜這火絕非意外,要麼是天大的巧合,要麼縱火之人衝她而來。
費儘心機地支開所有人,毀路,還將就近跑來救援的人一一擊斃,那人似乎非要困死她不可。
然而換個角度,那人好似又不執著於她的命。
因此湖心苑的火遠比其他地方來得小,她們兩人在湖麵上遊來遊去老半天,都沒有遭受襲擊。
意外也好,巧合也罷。
這樣的機會總歸是千載難逢,薑意眠決意趁亂出逃。
假如係統頒發的任務是逃離秦宅,重獲自由,她也算提早完成;要是有關秦宅,大不了再找機會回來。
她主意已定,悄無聲息地摸到宅院後門,躲在嶙峋的假山後,伺機而動。
就在這時。
一支漆黑冰冷的槍管抵上腰側,一道影子壓下來。
那道似曾相識的聲線,染著幾分濃鬱的血腥氣,幾分狩獵的愉悅,驟然噴灑在她的耳側。
“——又見麵了,薑意眠。”
作者有話要說:眠眠麵無表情:最難搞的家夥上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