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漸大了,兩隻伶仃的風箏繞了兩圈,低落下去。
意眠好似還依依不舍地望著。
“風箏……”
季子白:“沒了。”
要你說喔?
心思一轉,她支起橫在兩人之間的手臂,豎起一根小指頭,朝他勾起來:“明天?”
婆婆瞧見了,不由得笑:“多大的姑娘啦,還跟娃娃一樣要拉勾!”
老人家坐在矮屋下,邊捶打疼痛的老腿,邊催促不解風情的少爺:“您就應了她罷!”
得來一聲漫不經心的:“知道了。”
這像什麼話呀!婆婆扳起臉:“多說幾個字費不了多少氣力,抬抬手也妨礙不著您少爺的氣派,是吧?況且小姐生得這樣好,連手指頭都是好的。您就同她勾一勾,說一聲‘我應了你,說明個兒即是明個兒’,有什麼難的?委屈不著你的嘛!”
薑小姐連連點頭:就是。
一時間,一間院子裡,兩個女子連成一台戲,有理有據地聲討著他的懶散。
季少爺約是聽得煩了,便用托著下巴的那隻手,將眼前那根搖來搖去、不安份的小指一把捉住。相當敷衍地勾了勾,沒照嚴婆婆的話來:“雨停了再說。”
薑意眠:借機推進任務失敗(n/n+1)
沒有人會撿著雨天放風箏,因而她莫名相信,這幾隻風箏十有八!九是戚餘臣送來的信號。不僅僅巧妙地為她提供得到‘放’字的契機,且寓意著:
他平安無事,到了北平。
他將很快救她出來,使她自由。
——期望如此。
她想一鼓作氣把集字任務做完的。誰知季子白片刻鬆懈後,立馬又變得嚴苛起來。
無論她怎樣暗中引導,加之一個嚴婆婆無意間的推波助瀾,都沒能讓他說出‘答應’這個詞。
結合這一個月來的種種細節,薑意眠不得不聯想到最糟糕的可能,那就是:季子白已經猜中她需要的台詞,故意遲遲不說出口,拖延她的任務。
至於偶爾丟下來的一個誘餌,不過是捕魚人張弛有度的策略,將她玩弄於股掌之間罷了。
好在,戚餘臣今晚應該會有所行動。
——這也是她從信號裡解讀出來的一層意思,不一定準確,但至少有個盼頭。
儘管不清楚戚餘臣打算做什麼。僅僅出於裡應外合、提高行動成功率的目的,意眠做了一個決定:
今晚必須把季子白灌醉。
不計一切代價。
*
要說世上拉人墮落的壞家夥,季子白認第二,恐怕無人再敢爭第一。
除去煙,他一再企圖讓意眠沾酒,為此威逼利誘各種辦法層出不窮,奈何從未得手。
——薑意眠不喜歡酒。
確切來說,她不喜歡任何有可能瓦解意誌、讓自己失去理性判斷的東西。而酒,堪堪觸碰到她的底線。
故而不論季子白怎麼瘋,她徑自閉著唇,聽不到,做出一副厭煩的樣子。假如他還想玩突然襲擊那套——好比抽煙那回——她就起身走人,乃至冒險反擊。
擺脫藥物影響,薑小姐多少還是有點兒力氣的。
一個巴掌落在臉上,聲音小小的,裡頭包含的情緒倒強烈,絲毫不亞於季少爺殺生時的傲然。
彼時滿屋子的人驚得心跳驟停,生怕兩人鬨起來。
誰知季少爺忽然勾起嘴角,收了手,仿佛無事發生,頂著微紅的側臉,將薑小姐中意的菜往前一擺。
薑小姐也便重新坐下來,麵色平淡地繼續夾菜,一口一口慢慢地、又沉靜地咀嚼……
這一幕隔兩天上演一回。
這兩人就像兩塊逆骨綁到了一處,你不犯我,我不犯你,共處起來比什麼都要和平;你要犯我,我也犯你,當真鬥起來似乎誰都討不得好處,兩敗俱傷。
他們每分每秒都近似一塊翹板保持著微妙的平衡。
那樣恰到好處,又那樣岌岌可危。
這些天來,飯桌上依然擺著酒。
薑意眠今晚打算破例嘗上一嘗。
正擔心一反常態的舉動是否太過突兀,好心的嚴婆婆,再一次不知不覺地幫了她一把。
“少爺他沒臉說,老婆子我偷偷先給您傳個話,今夜他要給您送一份好禮呢!可好的禮,待您見了就曉得!不過這大好的日子,得給小姐好好扮上才行。”
“瞧瞧,這些都是小小姐當年盛行的樣式,縱是隔了些年也好看的,是吧?”
她將兩顆圓潤的珍珠,彆上她軟嘟嘟的耳垂。
再眯著老眼、彎著腰給她細細地描摹唇瓣,如畫師勾出一朵嬌豔欲滴的花。
一襲墨綠色的絲綢裙,涼滑貼體,稱得腰是腰,腿是腿;
長發盤束,眉眼畫得纖細溫婉,兩彎手肘攏著披肩。淡淡風情連著稠密的香氣一塊兒溢出來,婆婆看了不禁連道幾聲好:“好極了,美極了。”
引著她往主院走,嚴婆婆一路勸:“煙嘛,酒嘛,雖不是好東西,可男人碰得,咱們照樣碰得。隻要不過量,不丟了體麵,要我說呀,抽煙數將吐不吐時最風流,酒要似醉非醉時最快活。”
薑意眠自是順水推舟地應下。飯廳裡,難得沒有燈火通明,隻在暗紅的方桌上擺了幾個燭台。
季子白已經坐在那兒,衣冠楚楚。
“老婆子見那洋飯館裡就愛這麼擺,看來確實有幾分妙處嘛!好啦!你們坐,你們吃,老婆子早些時候跟人約了茶館下棋,就不陪你們咯!”
精心布置完飯局,嚴婆婆找了個拙劣的謊言,速速給自個兒披上外褂,拿過傘。
走時不忘意味深長地拍一拍少爺的肩膀,一副‘老婆子隻能替您做到這個份上’的模樣,隨後邁著兩條老當益壯的腿,飛快走出屋子,將大門吱呀一聲關得密密的,方才功成身退。
外頭下著雨,不見月色。
涼風鑽過窗子,吹得燭火搖曳,陰影浮沉。
屋子裡,薑意眠坐下來。
前麵整齊排列著數十杯酒,顏色各不相同。
「酒還分這麼多種?這是要辦試酒宴?」
她看向季子白,一臉疑惑的神色。
季子白端起一杯淡金色的,她接了。
淺淺抿一口便皺起鼻子。
“苦麼?”
“苦。”
她不要了,還回去,眼睜睜看他麵不改色地全部喝下去,腦袋裡立時生出一個天才般的好點子。
她自發換了一杯無色的,感到一陣火滾過喉嚨。
“辣。”
季子白照著神態變化說出她的感受。
她點頭,又將滿杯的酒遞過去。
挺小的把戲。
季子白陪著玩了兩把,看她一副不厭其煩、故技重施的做派,就沒立刻將含在嘴裡的冷酒咽下。
而薑意眠還在挑選新酒,冷不丁小臂被人用力一拽。身子頓時失衡地傾了過去,也低了下來。
還沒弄清怎麼一回事。
她側過眼,隻見牆上那抹放大的影子猛地往下一壓。
對方發燙的唇舌便陡然襲了過來。
——是酒啊。
冰冷又熱辣的酒,如洶湧潮水般滾滾而下。
薑意眠眠仰著頭,腦袋被摁著,胳膊被攥著,躲無可躲,隻得拚命地吞咽著。
可憐的喉嚨滾呀,滾呀。終是難以承受地嗆了一回,液體就從唇邊漫出來,答一聲濺在季少爺的褲上,暈開一塊深色。
“漏了。”
他微微退後,貼著唇,不悅地吐出這兩個字,話落複又用力地侵過來。
長而濕滑的舌頭往口裡深入,不斷深入,貪得無厭地深入,好似根本不懂什麼叫適可而止。
就好像打算用這條糟透了的舌頭去碰一碰、舔一舔她藏在深處的喉嚨——
好像非要一次性將她整個地占有了,弄臟了。如動物一般將自己的氣味印在領土每一寸——
用心無比險惡。
吻裡帶著懲罰的意味。
可是他憑什麼懲罰她呢?他以為自己是誰?
薑意眠感受到了他的冒犯,他的輕視與□□,心頭那股被戚餘臣曾經安撫下去的、一直以來秘而不宣的不滿,倏地以更洶洶的架勢卷土重來。
她咬了他。
也使勁地撓了他,造出一道道破皮的彎曲紅痕。
季子白不管不顧地親了她良久,鬆開嘴,低頭看到自己新添的傷痕,唇角緩緩拉到令人不適的程度。
他漆黑的眼眸亮起來,盛著兩點火光,對她輕笑著說了一聲:“好多了,是不是?”
不知指的是酒,還是其他什麼。
他甚至點起了煙。
兩根修長的指間,斜斜夾住一根煙。
他惡意地用這點煙火熏她,惹她,讓她那雙冷厲的漂亮眼睛緩緩不受控製地紅起來,掉下柔弱的眼淚來。麵上的笑意就越來越濃。
惡魔就此醒來了,你看到了嗎。
那隻被日常瑣碎所催眠的惡魔,在這時露出了初始的猙獰嘴臉,從來沒有改變過。
——真有意思。
——你取悅了我。
薑意眠真正從他眼裡讀出來的,是這兩句話,充滿勝者的優越。
是了。他以逗她為樂,以逼她失態為業,一旦成功就要收手。天底下哪有這樣輕鬆的事?
她不會容許的。
於是意眠輕輕地喘著氣,胸脯起伏著,同樣用兩指掂起酒杯,將暗紅色的葡萄酒儘數送進口裡。
旋即反手扯過他的領子——以牙還牙——將他給予的欺壓,毫不隱忍地全部還了回去。
一切就此置換了。
輪到她掌控住他。
「你要輸了,明白嗎,季子白?」
「馬上要輸掉遊戲的人,要死的人是你,不是我。」
她說不準這是什麼樣的一種心情。
一雪前恥的快意嗎?忍無可忍的怒氣嗎?惋惜?憐憫?
她在以什麼樣的心情回擊她的敵人,她的對手,她的同類,用牙齒撕咬他的嘴唇?
而他又抱著什麼樣的心情,低垂著長睫,第一次以他不該有的沉默、溫順的姿態,被動地接受著她的反擊。不發一言,一派寂然?
不該這樣的,薑意眠想。
她失控了。
他也是。
一根燭火被風熄滅了。
第二根、第三個也接連地滅。
暴雨如冰雹般惡狠狠地砸在外麵,窗縫積滿水,同門縫處的一塊兒延伸進來。
昏暗的桌邊,他們的較量仍在繼續。
——即便摻了點其他的東西,隱隱雜亂起來,可歸根究底還是一場博弈。
沒有人肯認輸。
鬥爭就永無止日。
兩人的座位有點兒距離,嫌難受,季少爺單手托起了薑小姐的臀,將人放到自己的腿上。
她跪著,裙擺往上挪,於腰間積起幾道美妙的褶皺。
膝蓋肘粉了一角,小腿壓著他的褲子。一隻嬌嫩的、無力的手卻搭在脖子上,壓著他的喉嚨。
仿佛再借她幾分氣力,她便能狠下心來,雙眼眨也不眨地碾碎它,徹底取走他的性命。
可他又折著她另一條胳膊,死死壓在背後。
活像一隻反折的蝴蝶翅膀。
心臟怦怦跳著。
許是酒的效用,眼前的景物不成形地迷幻著,光聽得黏膩而含糊的水聲在身體裡發酵。
季子白注視她的眼神像一個巨大的漩渦,深淵,她避開了。
因為不想下墜。
酒進了杯又進了體,後來連杯也不進了,隻在齒間徘徊推送。
披肩徐徐地滑落,白皙的肩頭裸在空氣裡。
一隻生著繭子的手,原先握著腳踝,後像蛇一樣柔軟地攀上腰、背。掌心粗糲的熱度,將絲綢都染得溫了,最後覆上她的後脖頸,糙糙摩挲著那塊軟皮。
……
記不清用了多少酒,始終沒有分出勝負。
一方膩煩地停了下來。他們已被酒水濕了滿身,脖子、鎖骨、襯衫,放眼望去全是深深淺淺的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