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微收拾一下,可以開始工作了。”降穀零說。
他們之間的時間和信息是不同步的,所以降穀零也不知道——
在輿水憐用袖子遮住雪莉的眼睛,希望蘇格蘭能對他徹底失望那天,他就已經對自己的“惡”有了深刻的了解。
並且早就明白這是無法輕易抽身之事。
他看著波本收拾東西的背影,也站起身來,開始為接下來的任務做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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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直逼深夜,夜幕早就擁抱了整個城市,在漆黑得連星星都看不到的夜裡,他們在城市裡穿梭著狩獵名單上的人。
在一座高級公寓內,輿水憐正佇立在房間的正中間,在他槍口之下的,是某個借著組織的由頭吃了不少回扣成員。
在看到來人後,他慌慌張張地想要叫喊,然而訓練有素的劊子手怎麼會讓他喊叫出聲?
“求、求求你……至少放過我的家人……”
這樣的求饒場景,今天上演了好幾次,多到輿水憐幾乎能把內容背下來。
事業有成的中年男人狼狽得像條正在被抽筋扒皮的狗,他退到牆角了。
輿水憐沉默地扣動扳機。
伴隨著槍聲再次響起,槍下亡魂又多出一條。
而波本則是熟練地開始檢查現場,帶走有用的情報,並且保證不留下不利證據。
波本先一步走出了門,輿水憐站在門口,對著客廳裡那對夫妻的屍體觀看了好幾秒,正當他打算離開時,房間裡衝出來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她抓著摔碎的瓷片朝著泰斯卡扔了過來——
“滾出去!殺人犯!把爸爸媽媽還給我——!”
瓷片擦著他的臉頰飛了出去,輿水憐看著女孩那因為憤怒而絞成一團的臉,動了動嘴唇,沒說出話來。
他關上門,又聽到裡麵傳來砸門的聲音。
對著關上的門,他說:“……外麵很危險。”
然後扭頭去和波本彙合,波本正站在走廊的儘頭,他大概看到發生了什麼。
兩人沉默著回到了車內。
輿水憐係好安全帶,用手撐著臉,腦子裡還在想那張憤怒的、稚嫩的臉。
“已經是第三個了。”降穀零將自動開機的車載音響關掉,“剩下的明天再處理?”
“……我還可以繼續。”輿水憐靠在椅子上,他側過頭,正好看到顯示屏上的時間——快到午夜了。
他喃喃道:“……已經這個時間了嗎?”
難怪有些困了。
他雖然嘴上說著還能工作,但降穀零看他已經是昏昏欲睡的狀態,於是當機立斷提議道:“我們去安全屋,明天再繼續。”
“……好。”輿水憐聽他安排。
降穀零發動車子,他們在夜燈下前行,冷不丁地問道:“——剛才為什麼不躲開?”
輿水憐回想了下,“你是說朝我丟東西的那個孩子?”
“……那是陶瓷的碎片,泰斯卡。”降穀零說,“萬一碰到眼睛……”
輿水憐愣了幾秒,然後坦誠地說:“……我隻是覺得,我好像不該躲開。”
他的回答讓降穀零也沉默了。
幾秒後,降穀零又將車內的音響重新打開,夜間廣播裡女主持人溫柔的聲音回響在車內,後來又轉變為聽眾點播的歌曲。
穿行在夜色中的車,就像在巨浪中顛簸的船隻,在清冷的月光下,竟然顯現出一股詭異的寧靜來。
降穀零看見泰斯卡閉上了眼睛,看不到那雙眼睛,他就更加讀不出泰斯卡現在的情緒。
……他一直認為,泰斯卡隻是單純對hiro抱有正麵感情,才會想要幫助他,而並非是出於善惡觀,因為他認為泰斯卡沒有明晰的善惡觀。
現在,他才發現自己錯過了泰斯卡的某些成長。
就在分離的那短短幾天裡,泰斯卡已經覺醒了關於善惡的意識,否則他也不會說出覺得自己不該躲開這種話。
讓泰斯卡擁有這種負罪感和善惡觀,到底是不是殘忍?
他本可以一直糊塗下去,但如今卻要清醒的看著自己犯錯。
——如果這是成長的代價,是不是聽上去太慘痛了點?
降穀零說:“泰斯卡,下次再遇到這種情況,不要站在那裡,要躲開——我希望你能多為自己考慮一下。”
輿水憐:“……蘇格蘭也對我說過差不多的話。”
降穀零莫名要被他氣笑了,“所以你這是屢教不改?”
輿水憐:“……‘多為自己考慮一下’,具體要怎麼做?”
還沒等降穀零回答,輿水憐就繼續說:“……我覺得我都是考慮過我的情況之後才做出的決定。”
考慮過後,認為自己能承受刑罰的痛苦,所以才主動將自己的雙手遞出去。
考慮過後,認為自己應該承擔被那個孩子宣泄仇恨,所以才站在那裡不走。
“不,你完全理解錯了方向吧?”降穀零大概猜到了輿水憐的想法,“……我的意思是,大部分人在出現對自己不利的情況、或者即將承受痛苦時,會優先保全自己。當然,我不是說要走向另一個極端,變成完全的自私者,而是希望你能提高這方麵的意識。”
“比如,當你對即將到來的痛苦感到厭惡、抵觸、或是想要逃避的時候,不要壓抑這種想法。”
“——不要把痛苦當成是你理所當然要接受的事,泰斯卡。”
輿水憐問:“那我應該怎麼做?”
“嗯……對自己更坦率一些吧?”降穀零問,“泰斯卡,那個時候很難受嗎?被我……按在水裡的時候。”他說到後來,聲音都弱了下去。
“我沒……”
“不要撒謊。”
“……有一點點。”
降穀零不依不饒,“真的隻有一點嗎?”
輿水憐左右為難。
波本讓他不要撒謊,但是他認為這個時候他撒謊對波本來說比較好。
降穀零自然覺察到了他的心思,他的手捏緊方向盤,斬釘截鐵道:“說出來,我沒關係。我現在隻想聽到你真實的感受。”
輿水憐的手摸上自己的頸部,回想著自己當時在水下緊閉著雙眼,好像被人扔進了一個封閉的水箱裡,那種阻滯空氣的感覺,和按在他頭上的手都讓他對一切感到無力。
他回憶著,一點點地攤開來說:“……我感覺快要無法呼吸了,肺好像要壞掉,要被壓癟了,腦子裡一片空白,什麼都沒法想,會覺得‘自己是不是會死’……”
話音落地,他也沉默了,就像是在說“到此為止”了。
降穀零開腔了——
“……我很抱歉。”
想說的話最後隻能彙聚成這四個字,想傳遞的心情好像總是不夠表達。
然後,降穀零又說:“——你可以不接受我的道歉,也可以不原諒我。”
輿水憐收回撫摸choker的手,直接道:“可是,波本,我不需要你的道歉。”
他說:“——我又沒有生氣,這種時候我也要接受道歉嗎?”
降穀零沉默了,他忽然不知道自己的情緒該何去何從。
“泰斯卡。”
“嗯?”
“……謝謝。”
“……不客氣?”
泰斯卡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不知道他又在為什麼而道謝。
降穀零微笑了一下,說道:“沒什麼。如果覺得累了,可以先休息一會。”
車子行過路況較差的位置時,忽然顛簸了一下。
泰斯卡倏地睜開眼睛,他宛如被從夢中強行抽離了出來,眼睛裡還帶著霧氣,接著,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
“波本,剛才那個目標,我記得資料上說他是沒有小孩的吧……那剛才那個孩子……”
他話音未落,就被波本打斷了,“——我沒有見過什麼孩子。”
輿水憐猛地看了過去。
降穀零繼續說:“組織給出的目標裡沒有那個孩子。資料裡也沒有記載,那所房子裡也找不到那孩子的生活軌跡。”
他當時自始至終都站在門外,隻看到了一塊從門內飛出來的碎瓷片。
他根本沒有看到過一個對著泰斯卡扔東西的孩子。
確定目標任務已經死亡後,不會再有多餘的工作了。
車子平穩地駛過這段路,又回到了路燈之下,降穀零的臉又變得清晰可見。
輿水憐半晌才“嗯”了一聲。
……共犯的秘密,似乎又多了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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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安全屋後,他們就去洗澡然後睡下了。
明天還有彆的工作要辦,今天的疲勞也沒有化解——身體幾乎是忙得連軸轉,總需要喘息的時間。
但輿水憐睡得很不安穩,他們三點睡下,本來預定是九點起來,結果他七點剛出頭就醒了,頭發貼在額前,沾了些汗水。
在這本就不怎麼舒適的睡眠期間,他還做了個光怪陸離的夢。
他夢到被束縛著手,蒙住眼睛在地上的那些研究員,他們齊刷刷的應著槍聲聲而倒、夢到藤井俊彥死前的歇斯底裡和失禁的慘樣、夢到雪莉、夢到貝爾摩德、夢到……
那個拿瓷片拋向他、眼中燃著熊熊怒火的小女孩。
算了……他想著,乾脆放棄入睡了。
他從床上起來,走到盥洗室用冷水稍微擦了擦臉,他感覺肚子也很餓,想去便利店買點吃的。
(但是波本還在睡……)
輿水憐隻好給他留了個字條,然後就穿了外套去了樓下的便利店。
他邊走邊打開手機,在搜索引擎裡找答案——心情不好怎麼辦?
……是的,輿水憐姑且將他的這種“心神不寧”歸結為心情不好。
各路答案跳入眼中,他一條條看過去。
建議泡個熱水澡放鬆一下。
……不了,他現在不太想泡水。
建議和朋友一起出去唱歌消遣。
……這個也不太現實。
他繼續看著手機,走進了便利店裡,然後隨手拿起了一個飯團準備去結賬。
還有答案建議和父母溝通,傾訴一下心情,尋找親人的安慰。
這個也不太行……
“您好,一共是○○円——”
他將錢包打開,裡麵全是萬元鈔票,輿水憐摸出一張遞了過去。他看到手機上又翻出一條新的答案——這個博主說自己壓力大的時候會抽煙或者喝酒。
(……還要工作,不能喝酒。)
輿水憐抬起頭,看著貨架上擺放整整齊齊的香煙。
他記得貝爾摩德和琴酒就總是抽煙。
要試試嗎?
“啊,這是您的零錢,請拿好——”店員將找好的錢理好,正打算遞給他。
就聽見對方說,“給我一包煙和打火機。”
輿水憐費了不少功夫,最後在貨架上隨便挑了一包,他收拾好亂七八糟的零錢後就走到了便利店門前,這裡有一大片空出來的空間。
這個點還沒什麼人,稍微再晚一點就有不少上班族了。
他學習著貝爾摩德和萊伊的模樣,從萬寶路的盒子裡取出煙來叼進嘴裡,然後點燃。
星火燃燒著,他重重深吸了一口——
“咳、咳咳……”
然後就被嗆得夠嗆。
他心生懷疑——這種東西真的能讓心情變好?
難道是自己的方法不對?
輿水憐又試著抽了一口,煙霧進入喉嚨,他依然是不習慣地咳嗽了起來。
他又是將煙正對著自己,升起的煙霧熏著眼睛不舒服,意識到這點,他咳嗽著將這支煙挪開,但此時眼睛已經被熏得有些想流淚了。
鬆田陣平走到便利店門口,就看見一個一頭金發,帶著choker的人正生澀地拿著煙吸了一口,然後不住咳嗽的模樣。
也正因為他轉過臉來,鬆田陣平才看到他過於年輕的長相。
他用手捂著嘴,慢慢轉為無聲地咳嗽,水色的眼睛也被煙熏得微眯起來,一副要嗆出眼淚的狼狽樣子。
哈……原來隻是個在學大人抽煙的小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