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照花拂影(二十三)(2 / 2)

窈窕君子 三千風雪 12482 字 3個月前

“當年我才十幾歲,莊笑滅我滿門,殺我師兄,斷我生路,你說,我應該怎麼辦?”

趙小嵐喉嚨上下滑動,狠狠地吞咽了兩下。

百裡溫和地看著他的臉,伸出手替他擦去了臉上的水漬:“我殺了我的師父,他放過了我,讓我隨時找他報仇。但是我苦思冥想這麼多年,始終沒有想到一個好的辦法對付他。”

此刻,遠方似乎傳來了些許嘈雜的聲音。

百裡的目光落在趙小嵐的臉上,微微一笑:“在我們門派我隻是一個再平平無奇不過的門生,不管怎麼努力,也不可能追上他。而莊笑是一個天之驕子,更是一個瘋子,哪怕我殺了他,也隻是解脫了他。不過,如果我殺了他唯一的朋友,他會不會更難過一些?”

趙小嵐顫抖著後退了一步,百裡燈捉住他的手臂:“趙公子,不能再退了,淋濕了可不好。”

百裡將雨傘微微往上舉,先是含笑的嘴角,緊接著,又露出了一雙不含任何一絲笑意的眼睛。

他頓了一頓,十分平靜地開口:“你放心,我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他絕對不會殺你。”

“但是我會。”

趙小嵐聽罷,瞳孔一縮。

“真是很抱歉,趙公子,你是無辜的。要怪就怪自己運氣太差,和一個怪物做了朋友吧。”

趙小嵐下意識地摸了下自己的右手,手腕上空空蕩蕩,那副可以救他性命的鐲子,他前一段時間送給了離離。

百裡突然靠近他,一把傘,將兩人都遮在雨幕之下。

趙小嵐雙眼微微瞪大,冷不丁,他感覺到一個冰涼的東西從胸口穿過。他睫毛顫了顫,眼神迷茫,眼珠子下意識地左右動了動。

“趙公子,你聽到了嗎,你的朋友已經趕來了。”

大雨中,鈴鐺的聲音由遠及近,安定心神,空靈清脆,趙小嵐聽不太真切。

百裡嘴角難以抑製地勾起一個笑容。

“鈴鐺響了。”他看著趙小嵐身後,突然神經質的哈哈大笑,笑完,說道:“你來啦。”百裡望著對麵,趙小嵐的背後,站著一人,陰沉地看著他。

祝瑢。此時此刻,應該稱作莊笑,他的左袖有些破損,是從少陽門硬闖進來的。

百裡燈鬆開手,把趙小嵐往莊笑的那邊一推。

莊笑猛地鬆開傘,劫後餘生似的扶著趙小嵐,連他自己都無法察覺地鬆了一口氣。

“趙……”

誰知,摸到了一片黏膩。

他終於臉色一變,心神恍惚片刻。

與那把傘一同落在地上的,還有大片大片的血水。趙小嵐所站之地,雨水與血水混雜在一起,他心口被利刃破開,攪爛了衣裳,痛得他神情扭曲。趙小嵐似乎要張嘴說話,卻不料一張口,便有血從嘴裡大口大口,順勢流下。

莊笑感到一陣不可思議,第一個反應便是不信。

趙小嵐支撐不住身體,靠著他緩緩滑落,將要倒在地上時,被莊笑猛地捉住手。他蹲下來,試圖堵住趙小嵐身上的傷口,讓血不再流出。

趙小嵐伸出手抓著他的衣襟,五指收攏,目光直勾勾地看著他,眉頭緊緊蹙起,像一條被扔在岸上的魚,張嘴無聲地慘叫。莊笑腰上的鈴鐺被他狠狠拽著,趙小嵐似說不說,用力地掙紮兩下,終於,他的瞳孔驟然失去了光點,突然鬆了手。

被他牢牢抓在手中的鈴鐺,隨著他手臂的滑落,在莊笑的腰間掉落。鈴鐺從他掌心中滾落在雨中,最後響了一聲,終是一片死寂。

他頭上的銀簪,沾了他的血,一並掉落在地上。

百裡見此情景,扔了傘,似癲似狂,又狠狠地壓抑住了自己,表情很快就變得十分輕柔。

“莊小少主,好久不見,如你所言,我來履行承諾,找你報仇了。”

莊笑緩緩抬頭看他,他雙目爬滿血絲,目光陰寒,竟顯出幾分狠毒之意。陡然,他恍然大悟,隨即說道:“你?”

百裡哈哈笑道:“是我,如何?你滿意嗎?我思來想去,再也沒有這麼好的複仇方式了。說起來,我十分喜歡趙公子,真是可惜,你與誰交友不好,偏偏是他。可憐啊可憐。”他拿出方才挾持趙小嵐時從他身上拿下來的白玉花瓣玉佩,扔在莊笑麵前,“這個贗品做得和你那個像嗎?沒想到當時這東西一出現,效果竟然那麼好,應該嚇得你不輕吧?”這塊玉佩,便是當初在白鷺書院時,被他看到後便短暫地情緒失控的罪魁禍首。

莊笑緊緊按在趙小嵐心口的手,青筋暴起,蒼白如紙。哪怕如此,也依舊阻止不了趙小嵐心口的流血之勢。他心中升起一股強烈的恨意,抽了他的三魂七魄,令他表情幾乎扭曲,直至最後他閉上眼,自嘲無比地哈哈笑了起來。

“好,很好,你贏了。”

百裡燈等的就是他這一句話,他狂喜至極,癲狂地大笑起來。

“莊小少主,你也有今天?你自負狂妄,殺人滿門取樂,卻故意留下活口,尋你報仇。”百裡十分激動,聲音隱隱顫抖,甚至連手也在跟著揮舞,“你做這些,無非是你活得太無聊了,太沒意思!一旦有人報仇成功,對你而言就是解脫。你根本不在乎誰殺了你,你也根本無所謂活著,你以為,我會遂了你的願嗎?你做夢!你千不該,萬不該殺到我的頭上來!”

他嘶聲力竭,笑到最後,猛地咳嗽起來。百裡燈明明是勝利的人,此刻卻比莊笑還要狼狽不堪。他惡毒怨恨地盯著他,如同地獄中的惡鬼,陰測測地罵道:“是你毀了我的一生!是你玩弄我,當年,你給了我希望,又讓我絕望,莊小少主,你可知道這麼多年,我每一個日夜是怎麼過來的嗎。我一閉上眼睛,就是我師父的臉,我師兄的臉,他們找我索命,要我生不如死!我殺了你,難解我心頭之恨!”

百裡燈停頓一會兒,一聲一聲笑了起來:“隻有我最懂你,你和我是一樣的。若是殺了你,讓你死了,你根本沒有得到任何懲罰。”

他在一個小範圍平地內興奮得來回走動,突然轉頭道:“你怎麼敢學著正常人一樣同彆人交朋友?你有資格嗎?”他咬牙切齒道:“是你害死了趙嵐,是你殺死了他。”

一邊說著,百裡的心情漸漸平靜,他站穩了,目光緩緩地落在趙小嵐身上,將當年莊笑說給他的話,一字不落的還給莊笑。

“人造了自己無法承受的業,就會像現在這樣遭到報應。”

說完,他的脖子銀光一閃,一條銀線,猛地穿過他的喉嚨。百裡燈踉蹌一步,平靜無波,仿佛一直等著這一幕。緊接著,兩條,三條,他的脖子上,被無數的銀針穿過。百裡燈終於難以忍受,痛呼出聲,漸漸地,聲嘶力竭。可是,即使如此狼狽不堪,痛苦至極,百裡的臉上始終掛著興奮的笑容。

那針連著線,線的另一頭,被莊笑緊緊拽在手中。他失控地攻擊百裡燈。脖子不夠,要砍了他的手,切斷他的腳,將他碎屍萬段,要他死無全屍!

百裡燈瞬間被銀線削掉了手和腳,雨霧中又夾雜了一片血霧,紛紛揚揚。

就在此時,雨聲中,一陣亂中有序的腳步聲從遠處趕來。莊笑木然著臉,也不撐傘,就這麼不知所措地坐在地上,宮廊之上,已經齊刷刷站了十幾個手持刀劍的侍衛。

帶頭的侍衛見此情景,大喝一聲,衝上前來。

一滴雨,落在水窪裡。滴答一聲,激起層層漣漪,水波紋中,衝上前來的侍衛,突然被扭曲成了一張馬賊的臉。

莊笑瞳孔驟然縮小,雙目發紅地盯著那侍衛。侍衛從遠處而來,踩過地麵,濺起雨水。莊笑突然從地上暴起,不顧一切地去撿起落在趙小嵐身邊的簪子。

握在手中,身邊的雨聲突然消失了,他望著自己的手,成了一雙少年的手,抬頭望去,隻見他的父親高高揚起長劍,麵上不帶一絲猶豫,將她的母親一劍貫穿。

這一幕,是他少時最絕望地一刻,眼睜睜見珍重之人命赴黃泉,而自己卻連聲都不敢發出。

莊笑目眥欲裂,神情扭曲,死死地盯著這一幕。耳邊,悉悉索索,傳來了無數聲音。

“時鶯,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沒辦法,你不會怪我的吧?”

“莊夫人,死後一定風光安葬你,也彆怪莊兄,你就去吧。”

……

“壞了孽種,死有餘辜。”

“不乾不淨,敗壞名聲。”

莊笑喘著氣,胸口劇烈地上下起伏,手中緊緊抓著簪子:“滾!滾!都該死!都去死!”

大雨中,他突然發難,鬼魅無形的銀線毫不留情的將衝上前來的侍衛分割得七零八落,如此兩人身首分離,血濺三尺之後,後麵的人又驚又怕,躊躇不前,麵麵相覷。

明長宴終於趕到此處,他站在雨中,腳步猛然頓住。視線所及,皆是一片血染的場景,而莊笑身前,正是趙小嵐生氣斷絕的屍體。

他的大腦如遭雷擊,怒不可遏,心中如同被刀片銳利翻攪,搖搖欲墜,幾欲不穩。

莊笑身長如玉,煢煢獨立,目光死寂地看著明長宴。

半晌,一滴血不知何時濺在他臉上的血珠,從他的眼下滑落,滴在手上。莊笑好似突然清醒,形如槁木開口。

“是你?”

他茫然地看向周圍,方才的父親母親,冷眼旁觀的友人,全都消失不見。

莊笑仿佛想到了什麼似的,木然道:“我不會殺你。滾吧。”

電光石火之間,數根黑針已然從袖口中飛竄而出,直取莊笑性命。莊笑側身躲過這一擊,眼神陰鷙的看著明長宴。二人對視無需片刻多言,莊笑不殺明長宴,明長宴卻要置他於死地。他下了狠手,招招之間不留任何餘地。

明長宴咬著牙齒,眼眶微微發紅,動作間,身體無法克製的輕輕顫抖。他一掌即出,正中莊笑的心口,後者吐出一口鮮血,腳下卻沒有半分後退。侍衛握刀包圍二人,動靜之大,終於引起了宮中巡邏侍衛的注意,同時,懷瑜疾步而來。

他站定腳步,抿著唇,一旁侍衛道:“小國相!”

懷瑜道:“弓給我。”

他接過侍衛地上來的長弓,取箭挽弓,箭在弦上,一發而出,重重穿過莊笑身體。莊笑遭此一擊,接連敗退,猛地跪在地上。片刻之後,他終於在暴雨澆灌之下,心力憔悴,求生無望,支撐不住身體,摔在趙小嵐身旁。

莊笑目光所及之處,楓葉開得如火如荼,被暴雨一打,洋洋灑灑的從半空中落下。其中一片,落在趙小嵐的臉上。

他終於闔上眼。

蒼茫雨幕之下,一枚帶血的銀簪,一串再無聲響的鈴鐺,橫在他二人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