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泥菩薩(2)(1 / 2)

藺懷生直覺, 這場雨十分關鍵。

不僅因為他座下這位信徒異樣的態度,副本開始時的背景介紹也直指雨。舊神隕落,新神取而代之, 其根本原因就是這座大山久旱無雨, 人們快活不下去了,他們開始瘋狂地祈雨。

降雨,是這個故事的高潮, 也是這個副本的開端。

廟外頭的雨已由大轉小,而男人依舊保持原來的姿勢靠在菩薩像的腳下。年輕又健康的軀體,連火氣都是旺的, 沒一會他的發梢就乾了大半。現在藺懷生行動不便,最羨慕這樣活生生的身體了。

寂寥的菩薩廟與唯一的信徒, 可遠處似乎還要傳來那些雀躍歡呼。那聲音很遠,從村落裡傳出, 自山坳到山間。隨著神力逐漸恢複, 藺懷生能聽到更遠, 而男人則與這些聲音背道而馳來。兩人都明白, 今日過後人們對於新神會更加狂熱追捧。

藺懷生望著座下。他此刻的處境微妙而可笑,縱是神明,最後的性命也係在一個普通人身上。倘若對方離開他,也許藺懷生連這間廟宇都沒出, 就要在被遺忘中死去。

男人也從剛才失態的情緒中緩過來。他抬起頭,雙眼通紅,臉上依然有一些濕漉漉的水痕,沒徹底乾的發根還滴著水,還是他眼淚。他站起來,並不管自己的臉, 卻把手擦乾淨了,擺正貢盤,找來存放在角落的香火,點了一小把,插進香爐,而後默默地擦拭方才被他弄灑的香灰。

廟內並無風,青煙本該直起,卻像被誰的吐息吹散了。虔徒本沒有發現,但忽然間,他感受到自己腫脹的眼角被什麼輕撫而過,痛意隨即消減。他怔了怔,但依然猶疑不確定,或者說他的心裡並不敢報希望。

“我真是想您想得昏了頭……”

男人喃喃自語,他說這話時並沒有什麼表情,不動人,是情緒發泄後的空茫與麻木。

話音未收,他腳邊忽然傳來聲響,他低頭看去,蒲團邊赫然多了一把傘。

這不是他帶來的,更從未在廟中見過,何況它的樣式是那樣古樸。是一把油紙傘,桐油的味道還很明顯,傘麵顏色隨了案台上的底布,是暗的黃。

男人完全怔在了原地,背彎曲佝僂,目光死死地盯著這把令他不可置信的傘,接著,他整個人顫抖戰栗,額角到眉尾的位置爬布青筋。生怕有誰跟他搶,他一把將傘抓在懷裡,等確定它是自己的了、沒人搶得走了,他才小心翼翼鬆了些力道。

男人連蒲團都沒有墊,趴俯在地上對菩薩像不停地叩首。

“您回應我了你回應我了——”

藺懷生想對自己唯一的信徒好一些,看到他的額頭都磕出了印子,就再施法,阻止了男人對他自己苛刻的行為。

從男人強壓狂喜的神情來看,菩薩收買人心相當成功。

男人陪藺懷生更久。他把蒲團拖過來,自己卻不坐,而是把傘放在上麵,像是簡陋地供著。他篤定這是菩薩的照拂,他不該辜負。

但菩薩在看著他吧,現在也一定在看他……

菩薩希望他用這柄傘……

哪怕心裡不願叫傘淋濕,但就是為了不讓菩薩的好意落空,男人也會打著傘回去。當然,信徒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他故意等到很晚,雨幾乎快停,隻剩簷下還蓄著串串水簾,這時他才裝模作樣地撐傘走出去。

人走之後,廟內垂帳叫殘風一卷,徹底遮住了敞開的廟門。其中一塊短暫遮覆案台,下一瞬,一雙白皙勁瘦的腳踩在台麵上。

信徒足夠瘋,藺懷生終於吸夠了供奉,能夠從泥像裡脫身。

從來不會有人為菩薩雕鞋,菩薩是高高在上的,坐神台享供奉,理所當然;而菩提無樹,明鏡無塵,所有人心裡,菩薩也都是乾乾淨淨不染纖塵,何懼世俗眼光。因此,這裡的人給菩薩塑像時,隻給菩薩窄短上衣,雙臂釧掛薄帛,裙擺露腳踝。就是這樣的菩薩,今夜走下神台來。

藺懷生低頭打量自己,菩薩男身,但著裝卻比上個副本更為彆扭。好在塑的菩薩泥像雖然粗糙,但他本人真正幻化後並沒有長得奇形怪狀。藺懷生正準備出去,最好是前往山坳裡的村子去看看,但又有人來了。起先藺懷生還以為是他那位信徒去而複返,再細看卻發現赫然是先前那個在廟外樹下的男人。

藺懷生又坐了回去。

這人也是當地村民,但和先頭那個男人給人的感覺全然不同。他身上的衣服雖很普通,也穿舊了,但每一處都是花了心思整理的,領口袖口,一概細節都理得整齊。他撐著傘來,到廟門口時,長柄傘仔細地抖去雨水才收好,倚在門口牆邊擺著。他邁過門檻時,藺懷生看到這個人的鞋麵也是整潔乾淨的。

他是拎著東西來的,很普通的紅色塑料袋,放在蒲團邊上。他環顧四周,香爐裡燃著的幾支香第一時間就被看到。他凝看著,目光就和先前在廟外凝望時一樣。藺懷生記得他當時打從心底不喜歡那個眼神,不僅有自身的想法,還有菩薩的感知。所以後來藺懷生猜測對方可能屬於副本介紹裡背棄舊神的一員。

當這個人伸手去拔香時,藺懷生快從他的神台跳起來了。他的香!

廟中卷簾大動,來人卻視若無睹,他拔香的動作迅捷,一改先前他那副講究的細致做派。香灰燙的,他卻任由其落在手背和指甲上,又被大風吹得迷眼,他都不管,最後用鞋底把香碾滅。

然後,他開始從他帶來的塑料袋裡拿東西。

是一大捆香。

他點了火,塑料打火機的火焰緩緩移動,務必把每一根都點燃,而後收起打火機,空餘出來的那隻手來回扇動,待火焰熄滅後,分成好幾束插進小小的香爐裡。

他帶來的香很多,點燃的也不少,最後把香爐擠得滿滿當當,原本殘留其中的香灰都要被擠出來了,他又開始擦拭香爐周圍可能有的些許灰燼。

他大費周章,但從結果來看,本質也是進香。

菩薩收誰的不是收,但對方就是非要強求藺懷生收他的。

他雙手合十,虔心低頭。

“菩薩,罪過,罪過。”

他這時候的行為又與翻轉了一開始他給藺懷生的印象。

畢竟心意真實,是不會騙人的。

藺懷生從這捆香裡得到了信仰的充盈力量。

對方燒完香後,把地上的殘餘收拾好一並帶走。他來去很快,並不多做停留,似乎也沒什麼想和菩薩說的。藺懷生很難判斷出更多的東西,甚至出現新的猶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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