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焦縣令那裡回到官驛已經很晚了,李瑜簡單洗漱便倒頭就睡。
結果也睡得不安穩,腦海裡總是浮現出寧櫻跪在地上求他成全時的模樣,嬌怯卑微,卻又異常堅定,令他憤怒嫉妒得發狂。
他就想不明白楊大郎哪裡好了,值得她這般為他堅持。
可他同時也意識到,她當初既然能冒著成為逃奴喪命的風險跑出來,定然是抱著必死的決心,才敢跨出那一步的。
是什麼引導著她不顧性命也要去實踐的呢?
是這市井裡的自由,還是獨立和尊嚴?
哪怕日日辛勞,哪怕蓬頭垢麵,哪怕沒有任何人替她遮風擋雨,都在所不惜嗎?
李瑜感到很困惑。
他能給的安穩,她不屑;他能給的疼愛,她也不需要。
她仿佛什麼都不需要似的。
他原本還以為她流離在外會吃儘苦頭,結果她好好的,除了把自己搗騰得寒磣了點,日子過得辛勞了些,好像並沒有什麼艱難。
她用一雙在秦王府裡學來的巧手討生活,過得有滋有味。
她沒有他,能過得更隨性自在;而他沒有她,卻潦倒得魂不守舍。
終其結果,不過是因為不愛。
想到這裡,李瑜又覺得被紮刀了,他抱著被褥,蜷縮成一團,心裡頭很不服氣。
他那麼驕傲的一個人,打小就被眾星拱月,要什麼有什麼,從而導致他被嬌慣得理所應當。
寧櫻是第一個違背他意願的人。
他在她身上嘗到了痛苦和嫉妒的滋味,令他無從適應,難以自持,甚至狼狽。
他其實也可以放過自己,彆再那麼固執,彆再為了一個婢子折騰自己。可是有些人,當你嘗過那銷魂蝕骨的滋味後,便再也忘不掉。
或許待他年紀大些,像秦王那樣,經曆過的女人多了,就會釋然許多。
偏偏他不行,至少現在邁不過那道坎。
他第一次在寧櫻身上栽跟鬥,那個從十三歲時就開始陪伴他的女人。
從最開始的接觸,到相知,他的所有驕傲與習慣都被她浸入。她滲透到他生活中的方方麵麵,已經在無形中成為了他生命裡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可笑的是,當初他曾用一幅畫把她換了出去,守著自己的驕傲自尊,守著自己作為主子的天然優勢。
如今得來這樣的苦果,李瑜既失悔又慶幸,悔的是當初自己的輕狂導致現在的窘境,慶幸的是發現得還不晚。
倘若當初寧櫻沒有出逃,還在秦王府,倘若他聽信秦王,妻與妾的不同之處,又會不會違背自己的意願,娶一個貴女進門,把寧櫻抬成妾,而後夾在妻與妾中間進退兩難?
想到那種生活,他便無比慶幸還沒有發生。
寧櫻求他成全,投入到她身上的成本遠超了他的預期,豈會就此罷手?
他不甘心。
不甘心自己這般苦心積慮,結果卻要大方罷手,更不甘心自己所承受的折磨沒有一個肯定的交代。
他李瑜向來是一個非常懂得討好自己的男人,從來不會委屈自己。
寧櫻,他是一定要把她弄回京的。
他要她的人,要她的心,要她一輩子跟著他,哪怕用自己作餌畫地為牢。
反正成本都已經投入進去了,他不在乎繼續投下去。
哪怕娶一個婢子為妻,隻要是他喜歡的,便沒有什麼不可以。
這也許就是年少輕狂,全憑意氣用事。
無需考慮這一舉動帶來的後果與阻礙,更無需考慮即將麵臨的家族壓力與世俗帶來的考驗。
你若問他以後會不會後悔,誰知道呢,反正現在不會後悔。
第二天李瑜疲憊地起床,朝陽從窗戶投入進來,灑落到桌旁。
他困倦地望著那縷陽光,眼下青影沉沉。獨自在床上坐了許久許久,他才起身下床,拿外袍披上。
沒過多時,外頭傳來梁璜擔憂的詢問。
李瑜回應了一聲,他送來銅盆供他洗漱。
穿衣整理妥當後,梁璜又送來早食,李瑜沒甚胃口,用了少許就撤下了。
梁璜見他不思飲食,憂心忡忡道:“郎君多少用些,你這樣叫小奴看著害怕。”
聽到這話,李瑜抬頭看他,指了指自己疲倦的臉,問道:“你從未見過我像今日這般消沉,是嗎?”
梁璜欲言又止。
李瑜嗤笑一聲,“你下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梁璜無奈,隻得把早食撤走了。
李瑜仍舊坐在桌前,單手托腮望著灑落進屋的那縷陽光,似想到了什麼,他忽然伸手去抓它。
溫暖投遞到他的手上,他百無聊賴地晃了晃,那手指骨勻稱修長,且白皙,是文人執筆的手。
李瑜望著它發呆。
如果說昨日他麵臨的是寧櫻紮心帶來的痛苦,那今日麵臨的則是求娶一個婢子所要麵臨的家族壓力與世俗眼光。
他們之間橫跨著一條巨大的溝壑,他是世家貴族子弟,含著金湯匙出生,一生順風順水,過著眾星拱月的日子。
而她僅僅隻是一個奴籍女郎,一個在很小的時候就被父母販賣換取錢銀的孤女。
她沒有顯赫……或者說稍微正常一點的家世,沒有親人,也沒有背景,有的僅僅隻是一條命而已。
婚姻講求的是門當戶對。
這樣兩個天壤之彆的人,怎麼可能會走到一起?
可是他很想很想要她,想把她留在身邊繼續陪伴,甚至餘生。
他想要她付出真心,想要她敢把身心托付與他,要她堅定,信任地走到他身邊,任誰都趕不走。
他清楚地明白,用手段是留不住她的。
她有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孤勇,更有著寧折不彎的骨氣。
那種骨氣令他又愛又恨,有時候他恨不得折斷她的脊梁,將她囚禁在身邊。可有時候又欣賞那種骨氣。
也或許正是因為她的堅持,才讓他覺得難能可貴。
一個奴籍女郎身上能出現那種堅持,委實令人匪夷所思。
李瑜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掙紮中。
一邊是現實,一邊是所求。
他想成全自己,忠誠自己心中所選。
遺憾的是,他將麵臨著巨大的挑戰,挑戰父權,挑戰背離主流價值觀所給他帶來的影響。
這已經不再是妻家背景能不能助力的問題,而是整個世俗對他的批判與嘲笑。
他是否能承擔得起?
就為了一個婢子,把自己的聲譽,甚至前程砸進去,他有沒有那份孤勇去承擔?
這需要他像一個男人那樣站到寧櫻身前,挺直脊梁,給她尊嚴,給她自由,去為她,為自己謀求一條出路。
屬於他們的出路。
那條路充滿著荊棘,它不會被家族祝福,甚至會遭人恥笑,被戳脊梁骨,他是否有那份勇氣去麵對?
或許說,為了寧櫻,讓自己處於不被家族理解的孤立無援,是否又值得?
李瑜獨自望著窗外,麵臨著關乎他往後餘生的抉擇。
那需要不顧一切的孤勇,需要堅韌頑強的心理素質,需要不留餘地的信任,才能促使他用最堅定的態度走到寧櫻身邊,許她一片天地,來成全自己。
這是一道困難的抉擇,要麼不顧一切,要麼大大方方放手,給她留一條生路,也給自己留一條退路,來成全雙方的體麵。
接下來的幾天李瑜都沒出過門,他今年弱冠,已經成年了,以後做出來的每一件事都需要他去承擔後果。
是否求娶寧櫻,需要他多方考量。
這是對自己的人生負責,也是對寧櫻的未來負責。
最終在屋裡關了四五天後,李瑜心中做出決定,親自去了一趟府衙,用自己給寧櫻做擔保人,把她的奴籍轉換成良籍,上戶在臨川城,成為一個正兒八經的揚州人。
對於寧櫻這種平民來說,想要把奴籍轉換成良籍,需要大費周章去籌謀。而對於李瑜來說,不過是張嘴就能成的事。
這就是他們之間的差距。
大雍有律令明文規定,不論男女,奴籍身份的人是不可以與良籍通婚的,一旦被發現,挨板子不說,還得坐牢。
故而楊大郎向寧櫻提親,在沒有解決戶籍問題之前,寧櫻是不會考慮婚嫁問題的。
現在這個問題被李瑜給她解決了。
很快府衙就把寧櫻的戶籍與路引辦理了下來,入戶臨川,是名正言順的揚州人氏。
戶籍到手後,李瑜又親自走了一趟楊大郎家。
當時楊大郎沒在,是秦氏獨自一人在家中,李瑜硬是在楊家的院子裡等到傍晚才作罷。
楊大郎外出乾活歸來,一進門就見李瑜主仆,他不由得愣住。
秦氏麵色艱難,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楊大郎隱隱意識到了什麼,放下手中的工具,問道:“阿娘,這位是?”
李瑜麵無表情回答:“薑氏的前夫。”
楊大郎:“……”
李瑜平靜問:“聽說你曾去提過親?”
楊大郎點頭,大方地承認了。
李瑜淡淡道:“我要把她帶回京,她隻怕是應允不了你的。”
楊大郎沒有說話,李瑜起身道:“我來此地,是要告知你,她是我李瑜的人,以前是,現在是,將來亦是。”
楊大郎看向秦氏,她露出無奈的表情。
李瑜主仆並未逗留多久就離開了。
待二人走遠後,秦氏很久都沒有說話。
楊大郎衝她笑了笑,喊了一聲,秦氏悻悻然進屋去了。
“阿娘……”
秦氏隔了許久才坐到凳子上,自言自語道:“竟是真的。”
楊大郎心裡頭有些失望,卻也沒有表露出來,隻道:“你老人家可有眼光,我就說那薑娘子談吐不凡,原是這般。”
秦氏默默地看著他,憋了許久才道:“你可知方才走的那人是誰嗎?”
楊大郎搖頭。
秦氏痛恨道:“人家是秦王府的小公子,就是跟當今聖人一個姓的皇室宗親。”
楊大郎沉默。
秦氏不痛快道:“你說我什麼眼光呀,竟把那祖宗的女郎給相中了,原先還想著你是配得上她的,哪曾想……”
楊大郎打趣道:“還好這事沒成,若是成了,那薑娘子隻怕又得做一回寡婦。”
秦氏:“……”
楊大郎:“民不與官鬥,這事便就此揭過,以後都彆提了,可成?”
秦氏:“我心裡頭不舒服。”
楊大郎拍了拍她的肩膀,“阿娘彆給兒添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