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閉嘴不語。
另一邊的李瑜主仆徑自去了食肆,他好些天沒來,寧櫻還以為那廝不來了。
李瑜還是同往常一樣,一副大爺模樣。
寧櫻細細觀察他的表情,試圖從中窺探出他的心思,結果很遺憾,他掩藏得很好。
從他到臨川開始,兩人就鬥智鬥勇。那日她狠紮了他幾刀,本以為會消停,誰料這才沒過幾天又上門來了,她一時吃不準他的反應,心裡頭沒底兒。
寧櫻心裡麵藏著事,晚飯備得簡單,李瑜也用得草率。
翠翠一直對他有些懼怕,吃了飯就跑。
寧櫻也對他有些懼怕,下逐客令道:“天晚了,二公子該回官驛了。”
李瑜瞥了她一眼,淡淡道:“我有事要與你掰扯。”
寧櫻:“……”
李瑜:“是在這兒扯,還是進屋裡說?”
寧櫻怕兩人又抬杠下不來台,忙做了個請的手勢。
李瑜起身去了廂房。
她招呼翠翠把碗筷收拾一下,磨蹭了好半會兒才進屋去了。
李瑜端坐到凳子上,油燈下的麵龐窺探不出任何情緒,如一潭死水般,深不見底。
不知怎麼的,寧櫻心裡頭有點發怵。
見她忐忑,李瑜從袖中取出她的戶籍和路引,放到桌上,說道:“我已經替你上了戶,臨川的戶籍,揚州人氏,往後你便是正兒八經的良家子。”
聽到這話,寧櫻愣了愣。
李瑜把戶籍和路引推了過去,“你自己收撿好,它是你以後立足的根本。”
寧櫻半信半疑,視線落到那戶籍上,她小心翼翼取來看,上麵詳細記錄著她的戶籍出生地和生辰。
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又把路引仔細看了許久,終是露出久違的笑來,欣喜道:“多謝二公子成全!”
李瑜看著她,眼神裡仍舊沒有情緒,“那日你說想在外頭過安穩日子,我成全你,你說想與楊大郎成婚,我也成全你。”
寧櫻不敢相信他有這般大度,懷疑道:“二公子莫要哄我。”
李瑜輕輕摩挲袖口,問:“你相中楊大郎什麼了?”
寧櫻答道:“他是實在人,與他相處自在,沒有那麼多規矩束縛,也沒有森嚴等級,叫人渾身輕鬆。”
“就這樣?”
“他性情寬厚,人品俱佳,做事踏實,也沒那麼多花花心腸,是一個適合過小日子的男人。”
“你來臨川多久?”
“半年多了。”
“半年就對這個男人了如指掌了?”
這話把寧櫻問愣住了。
李瑜嗤笑,用嘲弄的語氣道:“你與我相處了六七年,我都還沒把你的脾性摸透,你來臨川半年,就對楊大郎事事俱知,視他為可托付的良人。阿櫻,你哄得了彆人,卻騙不過我。”
寧櫻垂首不語。
李瑜繼續道:“你就是個沒心沒肺的東西,你隻愛自己,跟我一樣都是自私到極點的人,我說得對嗎?”
寧櫻沒有回答。
李瑜盯著她,似想從她的臉上窺探出她的弱點,“若我要在離去之前讓你跟楊大郎成婚,成全你們,你意下如何?”
此話一出,寧櫻的表情有些裂。
李瑜勾起唇角,“那日你跪求我成全你跟楊大郎,我左思右想,念在你我數年情分,便退一步,留你幾分體麵,做主成全你的這樁姻緣,如何?”
寧櫻抽了抽嘴角,一時不知作何回答。
李瑜緩緩站起身,好整以暇道:“怎麼,不願意了?”
寧櫻忙反駁道:“沒有!”
李瑜輕哼一聲,步步走近她,“那便是高興?”
寧櫻:“……”
見她吃癟的表情,李瑜心中痛快至極,故意惡毒道:“你的舊主願意成人之美,全了你的姻緣,你本該高興,為何這般難為情?”
寧櫻:“……”
李瑜又上前一步。
寧櫻像見鬼似的往後退,他笑意盈盈,“阿櫻啊阿櫻,袁傑說你老奸巨猾,當真如此。”又道,“那日你說要嫁楊大郎,我考量著你是奴籍無法與良家子通婚,便做主替你換了良籍成全你,可眼下看你這樣子,似乎不大高興?”
寧櫻咬唇不語。
李瑜俯視她道:“拿楊大郎來紮我,你很有一番心計。”
寧櫻覺得沒法跟他處下去了,想跑,卻被他一手拉了回來。
李瑜堵在門口,“你跑什麼,今天咱們就來好好掰扯清楚。”
寧櫻心裡頭破天荒的有點慌,拒絕道:“我沒什麼好跟你掰扯的。”
李瑜失笑,“你心虛什麼,我又不吃了你。”
寧櫻嘴硬道:“彆以為你拿了戶籍來,我就會上你的當。”
李瑜光明正大的把門反鎖了,自顧自說道:“這幾天我想明白了,不把你弄回京,我誓不罷休。”
還以為他要用強,寧櫻的心沉了沉。
李瑜看著她笑,一張臉頗有幾分風流,他大言不慚道:“我給你兩個選擇,要麼嫁楊大郎,要麼嫁我李瑜,你選。”
聽到這話,寧櫻不由得失笑出聲,“你是不是瘋了?”
李瑜沒有說話。
寧櫻越想越覺得好笑,然而笑著笑著,她就意識到他不是在說笑,因為對方的表情很認真。
李瑜平靜地看著她,淡淡道:“我想了許多,不把你弄回京,我始終都不甘心,可是我又不想折斷你的脊梁,那便畫地為牢,以我李瑜為餌,許你婚姻。”
這話讓寧櫻徹底冷靜下來,“你瘋了。”
李瑜不屑道:“我沒瘋,我很清醒,知道自己在乾什麼。”
寧櫻冷酷道:“你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秦王府嫡次子,以後是要請封郡王的人,未來與你匹配的女郎將與你門當戶對,那才是你應得的姻緣。”
李瑜看著她,一字一句道:“對,未來與我匹配的女郎必然是世家貴女。而你寧櫻,一無家世,二無樣貌,什麼都沒有。可是那又如何呢,我就是眼瞎喜歡,情難自禁,非你不可。”
聽到他說出這樣的話來,寧櫻一點都不高興,反而生出罪惡感,“李瑜你莫要衝動。”
李瑜自顧坐到凳子上,倒水喝,“我晚上沒喝酒,也沒糊塗。”
寧櫻不由得急了,朝他說道:“那你發什麼瘋?你以後是要進政事堂做宰相的人,怎麼可能娶一個婢女為妻,自毀前程?”
李瑜抬頭看她,目光分外沉靜,“那是我自己的事,無需你操心。”
寧櫻哎呀一聲,急道:“老王妃和秦王也不會答應你娶一個婢女,整個京城裡的人都會看你的笑話,在背後戳你的脊梁骨,你何苦這般作踐自己?”
李瑜鎖住她的眼眸,一字一句道:“我隻問你,嫁我李瑜,你敢不敢?”
寧櫻一時被問愣住了。
李瑜繼續道:“你敢不敢在我身上賭一把?”
寧櫻沉默不語。
李瑜道:“我想明白了,既然無法割舍,那就把你綁在我身邊,生同衾,死同槨好了。”
寧櫻並不吃這套,理智道:“我們不合適,你那高門大戶,我攀不起,也不想攀。我生來就是命賤的人,享不了榮華,隻喜歡在這醃臢地裡討生活,圖個自在。”
李瑜見招拆招,“你若不想被困在秦王府,待我與你成婚後,便可分家出來,自己單過,你是家裡的女主人,愛怎麼著就怎麼著,沒人會指責你。”
寧櫻皺眉,忙表達自己的觀念,“當初我既然冒著喪命的風險跑了出來,就不會流連那富貴金籠,我寧願做一隻山雀,想飛哪裡就飛哪裡。”
李瑜:“也無妨,我也未曾離過京,這次出來領略了大雍的好山好水,待休假時我們可出來走走。”又道,“官不與民爭利,你若舍不了這市井營生,那以後便偷偷開著,請庖廚、跑堂、采買,你隻需要備鍋子配方和管理賬目即可,不用日日辛勞,事事親力親為。”
寧櫻一屁股坐到他對麵,這回是真的沒法淡定了,毛躁道:“我看你已經瘋了。”
比起她的急躁,李瑜反而淡然,“你若受不了京中的閒言碎語,我可上奏離京外任,反正京官若要晉升,必得下基層乾三五幾年才可,趁現在年輕外任多漲些見識也無妨。”
寧櫻:“……”
李瑜:“你與我成婚後,分家,離京外任,以及開食肆,樣樣不耽擱,我就問你敢不敢與我成婚?”
寧櫻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
狠人怕瘋子,他一旦認真起來,她反而慫了,因為那需要他付出巨大的代價,這完全脫離了她的掌控。
她再次露出勸說迷途羔羊的表情,“我覺得你需要好好考慮清楚,你此舉是忤逆,老王妃和秦王必會被你氣得半死,這是不孝。”
李瑜靜靜地看著她,“如果我能因為不孝而讓自己的下半生開懷,那就不孝吧,沒什麼大不了的。”
寧櫻:“……”
她覺得這人一點都不講武德,耍起流氓來簡直讓人無語,“你此舉會被京中世家貴族恥笑,更會被人戳脊梁骨。”
李瑜無所謂的“哦”了一聲,不答反問:“我爹納了十多房妾室,造了三十多位子女出來,早就是京中的笑柄,難道他們就不恥笑了?”
寧櫻一時被噎住了。
李瑜繼續問她,“那你看我老子有因為被恥笑就不吃不喝,天天唉聲歎氣了嗎?”
寧櫻:“……”
秦王老兒可快活了,天天吃喝玩樂,日子過得上好。
有其父必有其子,她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
李瑜發出靈魂拷問:“我為什麼要活在彆人的眼光裡?京中的世家貴族又不是我爹,給我前程的又不是他們,我憑什麼要因為他們的看法違背自己的意願去委曲求全?”
寧櫻:“……”
她憋了憋,忙道:“你這事不靠譜。”
“怎麼不靠譜了?”
“我們倆有雲泥之彆,一個在天,一個在地,不匹配,我也不想受人恥笑。”
“真是好笑,你若知道禮義廉恥,害怕被他人的眼光約束,當初就不會拚死跑了出來。我就問你,你跑出來圖什麼呀,不就圖個快活,圖個自在嗎?”
“……”
“阿櫻,我娶你,圖的就是千金難買心頭好,圖的就是自己喜歡,願意,你明白嗎?”
“欸,你喜歡我什麼呀,我跟你以前喜歡的那個人完全不一樣……”
“你管我喜歡什麼,那是我自己的事。”又道,“你以後若跟彆的男人成婚,總不至於盲婚啞嫁,總得相互了解磨合。我與你磨合了六七年,身上長了幾根毛你都知道,是不是比了解其他人更省事?”
“……”
“不管你喜不喜歡我,我們之間是有感情基礎的,重新搭建起婚姻關係,比你跟楊大郎磨合起來是不是容易得多?”
“……”
“我就問你,敢不敢跟我李瑜成婚,敢不敢像當初出逃那般站到我身邊來,用你曾經的那腔孤勇來信任我,許我站到家族對立麵的勇氣?”
聽到這番話,寧櫻覺得她的三觀要裂開了。
在某一刻,她覺得她成為了苦口婆心的長輩,而李瑜則是那個討打的不孝子。他的想法委實太過大膽,甚至與整個時代主流價值觀是徹底背離了的。
寧櫻覺得這場仗她沒法跟他打下去了,因為他不講武德耍流氓,她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麼應付。
狠人不可怕,可怕的是瘋子。
好比現在的李瑜,就是一個瘋子,偏偏這個瘋子還無比冷靜理智。
寧櫻覺得她大概也得跟著瘋了,被他逼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