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妖51
晉江/檀無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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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朝最後一位皇帝,荒淫無道,嗜殺成性,且有個怪癖,後宮妃嬪他不屑一顧,卻偏好強奸宮女,儘興之後便慘無人道地虐殺。
宮女們人人自危,眼見著身邊的同伴一個接一個慘死,不知哪天就輪到自己。這些卑賤如螻蟻的弱女子,終於被無邊的恐懼激發出破釜沉舟的勇氣。
一日深夜,十幾名宮女潛入寢殿,用發簪將暴君捅成了馬蜂窩。
從此天下大亂,群雄逐鹿,最終被啟國取而代之。
茹宓第一次從稗官野史中讀到這個故事時,既憤慨於那位亡國之君的喪心病狂,又同情宮女們的悲慘遭遇,同時也敬佩她們奮起反抗的勇氣。
昨晚她苦思冥想,突然就想到了這個曾經令她印象深刻的故事,毅然決定效仿。
但單憑她自己是絕對無法做到的,所以她向姮嬪和盤托出,希望姮嬪能和她聯手,共同完成這件有可能載入史冊的驚天大事。
出乎茹宓意料的是,聽完她的話後,姮嬪竟然沒有表現出絲毫訝異、哀痛抑或憤恨,反而輕輕一笑,道:“他也太急不可耐了。”
早在七天前那個深夜梵音就猜到了,蘇煥欽打算在蘇照夜就藩之後殺了她,不過他也太迫切了,在蘇照夜臨走前就安排好了殺局。
但她沒想到的是,蘇煥欽居然讓茹宓擔任“劊子手”的角色。
明明讓司竹齋直接把毒藥灌進她嘴裡就一了百了了,卻偏要將無辜之人牽扯進來,隨心所欲地操縱他人命運,玩一場權力的遊戲。
真賤。
“你……你知道他要殺你?”茹宓問。
“他做夢都想殺我。”梵音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頸,“那天你看到的傷痕,就是他在睡夢中掐出來的。”
“為什麼?”茹宓又問,“他為什麼要殺你?”
她想了一夜,也想不出一個令自己確信無疑的理由。
梵音笑道:“有個詞叫‘紅顏禍水’,意指美麗的女人是禍害的根源。史書上記載了許多這樣的美人,她們被文人墨客安上淫惑君主、擾亂朝綱、禍國殃民的罪名,再被冠上‘淫婦’、‘妖姬’、‘狐狸精’之類的汙名。但事實上,這隻是那些無能的男子推卸責任的借口罷了。蘇煥欽便是這樣一個無能的男子,他視我為禍水,唯恐我會給他、給啟國帶來厄運,所以他要除掉我,防患於未然。”
這是茹宓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層麵。
她覺得有些荒唐,卻又莫名信服。
笑意蔓延至眼角眉梢,梵音又補了一句:“可惜已經遲了,這個‘禍水’,我做定了。”
茹宓驚疑不定:“你……這是何意?”
梵音沒有正麵回答她,而是正色道:“茹姐姐,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和繁兒有事,但我也不可能去刺殺蘇煥欽。他對我犯下的罪孽,不是死亡就可以簡單抵償的,我要像溫水煮青蛙那樣,讓他受儘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茹宓不敢置信。
蘇煥欽是手握皇權的一國之君,而她隻是個勢孤力薄的弱質女流,她想讓他受儘折磨,無異於癡人說夢。
但她的口吻卻又如此篤定,好似胸有成竹。
茹宓問:“你要如何實現?”
“我不能告訴你,”梵音道,“非是不信你,而是不想連累你,知道的越少,你和繁兒就越安全。”
“但我想幫你。”茹宓殷切道。
“成功在望,我不需要任何幫助。”梵音道,“但有一件事,我需要姐姐立刻去做。”
茹宓忙問:“什麼事?”
梵音有條不紊道:“你去靈曜殿求見蘇煥欽,就說你想在臨死之前去趟開陽寺,請求佛祖寬恕你的罪過,順便為父母祈求冥福,蘇煥欽沒理由不答應。”
“明日恰好是立冬,去開陽寺上香的香客一定非常多,人越多,越方便你逃脫。帶著繁兒抵達開陽寺之後,你想方設法找到一位喚作鬆崖的僧人。”說到這裡,梵音頓了頓,“姐姐可曾聽說過‘鬆崖’這個名號?”
茹宓思索稍傾,道:“從未聽說過。”
但聽到開陽寺,她立刻就聯想到了陸胥,難道……
“鬆崖是他的法號,”梵音道,“他出家前的名字,叫作陸胥。”
茹宓訝然失色:“你……你為何會認識他?”
梵音道:“八年前,陸胥為我做過一件事,作為回報,我也要為他做件事。他所求之事,就是讓我幫他青梅竹馬的意中人脫離教坊,恢複良籍。”
眼淚頓時模糊了茹宓的視線。
原來如此……原來她自以為的命運垂憐,其實是有人暗中相助。
“陸胥曾是武將,他定能帶你和繁兒擺脫隨行的禁衛,逃離列陽。”梵音緩緩道,“至於以後,如果陸胥願意和你再續前緣,那你們想去哪裡便去哪裡,如果他不願再入紅塵,那就讓他把你和繁兒送到碎葉城,去綏王府投奔蘇照夜。”
眼淚流得更凶,茹宓緊緊抓住梵音的手,幾乎泣不成聲:“我們都走了,那你呢?你怎麼辦?”
“我啊,”梵音唇邊漾起一抹淺笑,“我是一隻瞎了眼的金絲雀,哪裡都去不了,就適合關在籠子裡,唱歌跳舞,被觀賞,被把玩。”
“但你無需為我擔心,”梵音話鋒一轉,“我和我的親姐姐早已約好了,我們要丟棄驕傲與尊嚴,背負著血海深仇,長長久久地活下去,直到見證暴君慘死、啟國覆滅,再一起回家去。”
悲傷如洪流,徹底將茹宓淹沒。
從進入教坊那天起,她同樣丟棄了驕傲與尊嚴,隻為了活下去。
她穿著袒胸露乳的裙子在戲台上跳舞,被不計其數的陌生男子觀賞,被汙言穢語調戲;她陪客人飲酒作樂,每一寸皮肉都被摸遍了,卻不敢反抗,因為得罪不起;她被鴇母下藥,被迫賣身,被那些豬狗不如的男子肆意淩辱,好幾次險些沒命;她不慎懷上孩子,被強灌了兩大碗墮胎藥,痛得死去活來……她日日夜夜都在人間煉獄裡掙紮,但她從來沒想過去死,她也不知道如此強烈的求生欲從何而來,但她就是想活著,無論如何都要活著。
昨夜蘇煥欽那番“去母留子”的鬼話,也無法讓她心甘情願赴死——破房爛瓦亦能遮風擋雨,若她死了,繁兒才當真是無依無靠、任人宰割。
“茹姐姐,彆哭了。”梵音柔聲安慰,“如今我身邊都是陌生人,說不定其中就有蘇煥欽安插進來的眼線,若教他們察覺異樣,就不妙了。”
茹宓立刻抬手擦淚,努力調整情緒。
“茹姐姐。”梵音又喚她一聲,“如果你去了碎葉城,見到了蘇照夜,替我給他帶句話。”
“什麼話?”茹宓帶著哭腔問。
“你就跟他說,”梵音含笑道,“無論是一年兩年,還是五年十年,我都在這裡等著他,等他回來見我最後一麵。”
“好,”茹宓字字鏗鏘,“我一定為你帶到。”
“姐姐,你現在就去靈曜殿吧,這個時辰蘇煥欽應該不怎麼忙。”梵音道,“去之前用浸過冷水的帕子敷一敷眼睛,可以去腫。”
等茹宓走了,梵音將新來的宮女紫藤喚進來,慢條斯理道:“前陣子在神秀宮門口撞見太子妃,太子妃說想聽我唱歌,我便邀她改日來泠泉宮做客。你去告訴蕭寄北,讓他現在就去躺東宮,請太子妃這兩日前來一敘。”
蕭寄北到了東宮,恰好撞見太子蘇玄月從外麵回來。
他從容行禮:“奴才參見太子殿下。”
蘇玄月知道他是泠泉宮的人,便問:“姮嬪讓你過來的?”
蕭寄北道:“是。”
蘇玄月又問:“所為何事?”
蕭寄北便將紫藤轉告他的話幾乎原封不動地又轉告了太子,蘇玄月聽完頓了頓,道:“知道了,在這等著吧。”
蘇玄月入了東宮,徑直去見太子妃上官錦書,又將蕭寄北方才所言簡略地複述了一遍。
“是有這麼個事,難為她還惦記著。”上官錦書旋即麵露難色,“可是母後薨逝不足月餘,我就跑去泠泉宮聽歌,若教有心之人知道了,恐生事端,我還是不去為好。”
蘇玄月道:“如今後位空懸,而姮嬪盛寵不衰,雖然她是亡國公主,身份尷尬,可若父皇執意立她為後,誰也奈何不了。既然姮嬪特意遣人來請,你也不必拂她麵子,就過去陪她說說話,沒什麼打緊。”
“那好吧,我明日上午過去。”上官錦書輕易就被說服了,“但空手過去不太好,你說我給她帶點什麼合適?”
蘇玄月想了想,道:“眼看要入冬了,我秋獮(xiǎn)時獵到的那塊赤鹿皮,即可做靴又能做裘,你拿去送她吧。”
上官錦書微微一愣。
她記得他說過,那塊赤鹿皮是千金難買的寶貝,他打算尋個巧匠,將其製成輕裘,獻給父皇的。
蕭寄北在東宮門口等了片刻,待得了答複,速速回去複命:“主子,太子妃明日早膳後過來。”
梵音坐在妝台前,手裡拿著一把篦子,優哉悠哉地梳著她烏黑柔順的秀發,道:“知道了。”
蕭寄北正欲告退,卻聽她沒頭沒尾地問:“蕭寄北,你跟我說實話,你到底為什麼一定要留在我身邊?”
短暫地怔了怔,蕭寄北道:“我先前所說,句句屬實。”
“是嗎?”梵音不以為然,“那我再問你,淑妃真的死了嗎?”
蕭寄北渾身一震,抬眼看向鏡子裡的她,隻見她神色如常,沒有任何奇怪之處,不知為何會突然有此一問。
在他開口前,梵音驀地笑了笑:“你不必回答了。”
說著,她放下篦子,伸手向前,摸索著從妝台上拿起一隻鬆綠色小罐,朝他遞過來:“幫我扔了吧。”
蕭寄北雙手接過來:“是。”
穿過垂花門,來到夾在正殿和側殿之間的小花園,蕭寄北打開小罐的蓋子,湊到眼前細看——是女人們用來點唇的唇脂,讓雙唇顯得紅潤有光澤。但這罐唇脂的顏色特彆淡,是很淺的粉色,像剛被三月春風吹開的桃花的顏色。
蕭寄北用兩根修長的手指將罐子裡的膏脂挖出來,輕輕一甩,便甩落到水中,消融於無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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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臨時,梵音和茹宓一起用晚膳。
茹宓邊照顧蘇既繁喝粥,邊閒話:“果然是要入冬了,白晝短了許多,往常這個時辰天還亮著呢。”
梵音附和道:“而且明顯變冷了。”
茹宓道:“隻能多穿些,等入了冬月,地龍一燒起來,就暖和了。”
梵音“嗯”了一聲。
一小碗菊花粥見了底,蘇既繁道:“娘親,我吃飽了。”
茹宓用帕子給他擦了擦嘴:“自己去玩吧。”
梵音忙道:“繁兒,過來讓我抱一會兒再走。”
蘇既繁乖乖來到她身邊,坐到她腿上,被她抱在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