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煙院,內書房。
窗牖竹簾半卷,今個兒風大,捎來幾片不知名的花瓣,落在窗前案上處,旋即,被一個粉衣婢女清掃走。
她轉身,另一個婢女端著托盤,在案幾擺上一套白瓷繪鬆柏的茶具,茶香四溢,暈開金駿眉特有的甘爽。
婢女束手退下。
謝嶼手朝前一伸:“先生,坐。”
傅老先生撩開衣擺坐下。
每月一次,謝嶼都會請傅老先生敘敘舊,自然是為謝巒。
謝嶼略讀一通謝巒寫的文章,他是武將出身,卻不止讀兵書,何況打仗也是一門學問,關聯頗多,自有一肚子墨水。
隻看,謝巒的字更挺拔雋秀了,文章不再言之無物。
他眉頭舒展:“著實有進步。”
所謂“進步”,去考科舉,能不能過秀才都不好說,隻是擱在謝巒身上,就很不錯,畢竟,侯府珠玉在前,武有謝嶼,文有謝岐,謝巒隻要活得自在就行。
謝嶼要求謝巒讀書,是為免他變成徹頭徹尾的紈絝,但也不是叫他去科舉,他能作文章就足夠。
傅老先生走後,謝嶼起身相送,回來時,謝知杏坐在台階上,她紮著繁複漂亮的辮子,發間纏繞一條粉白相間的發帶。
聽到聲響,她抬起頭。
謝嶼問:“阿杏,什麼事?”
謝知杏起來,她扭捏地拽著衣角,小聲說:“……我和阿姝姐姐做了風箏。”
前段時候,謝知杏和寧姝一起紮一個風箏,謝知杏很開心,寧姝問她:“這是你親手做的風箏,你想和誰一起玩?”
謝知杏有點沮喪:“我想和爹爹玩,可是……算了。”
以前謝知杏想讓爹爹陪她,梁氏卻總有事情找爹爹,最後爹爹不是沒陪她,隻是,他身邊,會多出謝知桃。
她的爹爹,不是她一個人的。
再後來,謝嶼去西北,父女倆一年見麵次數,十個手指頭數得過來,謝知杏不再吵鬨著要謝嶼陪。
可並不代表她不想。
寧姝戳她的臉頰,說:“你都沒有去問過呢。”
最終,謝知杏被寧姝說動,此時她瞅著謝嶼,眼裡掩飾不住的期待。
謝嶼心下一軟,忽的笑了:“好,爹爹帶你去。”
謝知杏睜大眼睛,跳起來,“那我能帶其他人一起嗎?”
謝嶼想到謝巒最近刻苦,說:“可以,咱們和你三叔一起,去京郊的莊園玩,好好鬆快下。”
謝知杏皺起小眉頭,她想帶寧姝,可三叔討厭寧姝,他要是也去,寧姝該如何自處?
突然想到什麼,她眼睛滴溜轉,小聲說:“可是三叔……三叔他,他有事呀!”
謝嶼稀奇了,這兩年,謝巒不怎麼帶謝知杏玩,不知道他能有什麼事,會被謝知杏知道。
謝知杏腳尖碾地板,說:“我聽到三叔說,他要去找人結算銀錢,啊,對了,還說,夫子會認字跡,他得找個能模仿他字跡的。”
一口氣說完,她後背一陣發熱。
這是什麼意思,謝嶼還能不懂?當即黑了臉,叫婆子去逢時院喊謝巒過來。
謝巒天生有點直覺,預感不對,來的路上看到謝知杏,小聲問:“你知道大哥叫我,有什麼事嗎?”
謝知杏咬嘴唇:“我不知道呀。”
無法,謝巒隻好硬著頭皮,走進內書房。
不一會兒,屋裡頭便傳來謝嶼的斥責:“你竟真找人代寫文章?我平日你怎麼跟你說,不可偷奸耍滑,人於世上貴在清白……”
謝知杏站在屋外,踮起腳尖聽了會兒,這才離去找寧姝。
路上,謝知杏想,爹爹斥責人的模樣確實可怕,大家都怕他,寧姝當也是怕的,她不能告訴寧姝他也要去,免得寧姝不願了。
她小腦瓜子算得明白,隻跟寧姝說:“爹爹沒空,阿姝姐姐,你一定要跟我一起去放風箏呀!”
寧姝不疑有他,心想難怪謝知杏沒有安全感,謝嶼的陪伴缺失,真的太不該。
她答應下來:“好,我陪你去。”
而逢時院就遭殃了,青竹等一乾小廝,傷剛好了沒多久,又被打大板,謝嶼還勒令謝巒待在家裡,罰抄《論語》十遍。
這十遍,放彆人家小菜一碟,然而謝巒從出生到現在,還從沒被這麼罰過。
老夫人知曉後,立刻去找謝嶼:“阿巒還小,你說要讓他養性,我都聽你的,前個兒溫姑娘都叫他吃過癟,我還誇了人家,怎麼現在,你還要罰他抄書,你怎麼這麼對你弟弟!”
謝嶼鐵了心,說:“我讓他讀書,是讓他修身養心,而不是學糊弄人的手段。”
“母親,”謝嶼看著老夫人,“你如果希望將來阿巒的媳婦、朋友,是真心對待阿巒,而不是懾於侯府威勢,就彆插手。”
縱使侯府覺得謝巒有千般好,但換毫無血緣關係的外人來看,不儘然,所以謝巒必須矯好性子。
謝嶼是真心替謝巒著想。
而謝巒被關在屋內,彆提有多納悶,他不怕謝嶼發火,謝嶼每次都是雷聲大雨點小,可他怕的,是謝嶼的失望。
謝嶼是戰神,是他無所不能的大哥,他比誰都自豪。
可當他知道他找代寫,那個目光……
謝巒摳著掌心的薄繭。
謝二進屋時,便看到滿地狼藉,筆墨紙硯被丟在地上,杯盞花瓶被砸碎,謝巒不讓人進來收拾。
他趴在桌子上,抬起頭,眼眶微紅地看著謝岐,小聲說:“二哥。”
謝岐歎口氣,回頭:“來人,收拾下屋子。”
謝岐發令,謝巒沒阻止,很快屋子歸於乾淨,新的紙筆被送上來,謝岐鋪開紙張,用腳踢謝巒:“你寫個‘永’字,我模仿下。”
謝巒沒動。
謝岐:“快點,我至多幫你寫個五遍,其餘的你自己寫。”
謝巒焉焉地拿起筆,在紙上寫下“永”。
“永”字,橫豎撇捺點折勾,不管學書法,還是模仿他人筆跡,都得從“永”開始。
謝岐以前幫謝巒寫過課業,再看這字,湧起記憶,翻開紙開始抄寫。
謝巒沒空再難過,他自己抄到後麵就得翻《論語》,邊看邊抄,他二哥就不用,下筆迅猛,甚至閉著眼睛還能繼續抄。
中間有小廝來送過飯、水,老夫人還來過一次。
完事後,謝岐寫了七遍,謝巒才抄三遍。
天都黑透了,謝岐揉揉肩膀,隨口問:“你找人代抄那麼多次,怎的偏生這次被發現了?”
謝岐一直知道謝巒“舞弊”,其中一任代寫,還是他幫找的。
謝巒鬆動手指,耷拉肩膀:“大哥查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