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塔米爾等人趕著大牛小牛進棚圈時, 糖豆興奮地再次衝出陰涼地。
但是大牛實在是太雄壯了,它們擁有用力一挑足以讓狗狗開膛破肚的牛角,和強壯有力足以踏碎狗狗肋骨的蹄子。
聰明的小狗是懂得恐懼的, 它圍著大牛觀摩了一會兒,便慢條斯理搖著尾巴折返氈包後的陰影,哈哧哈哧地休息去了。
在邊上幫忙剃羊毛的昭那木日捕捉到了小糖豆的行為,隻覺得它無論是勇敢地嘗試, 還是沉著地觀摩分析,都透著一股少有的睿智。
他讚歎不已,覺得這是一條懂得分析和思考的絕頂聰明的好牧羊犬,嘖嘖幾聲後……又想偷狗了。
“這些羊身上好多跳蚤啊。”奧都幫翠姐按住羊羔,看著小羊身上厚實的卷毛被剃掉, 露出毛下皮膚上的小蟲子, 皺眉將之拎起來遞給幫忙驅蟲的衣秀玉。
身上蟲子不多的羊都直接被按在藥水裡了,遇到這種蟲子多的,則有另一番處理辦法——
衣秀玉壓住小羊的脖子不讓它亂跑,抬起頭在人群中尋找有勁兒的、體格大的男人。
瞧見身高體壯像大熊一樣的昭那木日,眼睛一亮,這個好,這個小夥子壯,便抬臂喊:
“喂!那位同誌, 過來幫下忙呀。”
昭那木日正覬覦邊牧犬呢, 忽然聽到個軟柔可愛的腔調在很用力地拉大嗓門喊人, 他耳朵一癢, 轉臉便去尋找。
隻見一個長得肉乎乎的可愛小姑娘正騎壓在剃了毛的小禿羊身上,瞪著圓眼睛喊他。
大步走過去,他接過小羊, 聽著她用半生不熟的蒙語指揮,將小羊綁上四蹄不得動彈,又幫忙拎過裝石灰的袋子,看她將石灰抓出來灑在羊皮膚上。
“這是乾什麼?”昭那木日好奇地問。
“林同誌教的好辦法,羊身上如果蟲不多,用湯藥驅蟲效果會非常好,再輔以喝湯內驅蟲,基本上就能保證牛羊很長一段時間不會受大量寄生蟲困擾了。
“可是這種身上好多跳蚤蜱蟲的,用藥湯內外驅蟲效果就會很慢,所以可以用石灰粉塗抹。”
衣秀玉雖然臉上還有1少女的嬰兒肥,講起工作卻十分嚴肅認真:
“林同誌說了,石灰粉可以破壞跳蚤卵和幼蟲的外殼,吸收跳蚤等蟲子體內的水份。能在一個小時內把這些吸血的蟲子弄死。”
“用火柴燒蜱蟲的屁股,它會鬆口,一捏就捏下來了。”昭那木日指了指吸飽了血後圓滾滾的蜱蟲,這東西最可怕了,不長屁-眼,乾吃不拉,一旦趴在牲畜身上咬住了就不鬆口,往往搞得牲畜貧血瘦弱。
人要是粗暴地把它捏下來,它嘴巴還留在肉裡,牲畜就會皮膚發炎,有的還會發燒生病。
他們這些在草原森林裡放牧的人最怕遇到這東西。
“那不是要一個一個地燒嘛,這麼多羊,得有多少蜱蟲啊,哪燒得過來。”
衣秀玉不認同地搖搖頭,接著又道:
“石灰會燒死大量蟲子,剩下生命力強的蟲子再用藥湯內外鞏固一下就好了。”
塗好石灰,衣秀玉站起身,掐腰轉頭看向幾步外給羊剃毛的人。
昭那木日忍不住走近一步,低頭看看衣秀玉圓溜溜的頭頂,伸手比量了一下,勉強到自己胸口,好小一隻。
衣秀玉回頭間恰瞧見昭那木日的小動作,立即睜圓了眼睛,不高興地仰頭瞪他。
這個人怎麼這樣,好沒禮貌!
昭那木日被瞪得心裡一陣亂七八糟,嘿嘿直笑,連那條讓他心心念念的邊牧小狗都給拋在了腦後。
這個小同誌是誰啊,好招人喜歡!
……
草原哪怕是夏天,日夜也有一定溫差。
臨近傍晚,雖然不至於讓剃了毛的羊覺得冷,但在晚上剃毛還是容易讓動物適應不及。
所以大隊長又帶著社員們將剃好毛做好驅蟲的羊和其他牛羊分圈看護,湯藥等東西也都暫時收了起來。
做好防火帶後,人們將帶來的牛糞慢慢點燃成堆,湊了個小山一樣的篝火。
草原人信仰火神,大家看著能燒煮奶茶、烤熟食物、驅趕野獸的火焰便覺得安全而幸福。
在夜幕拉下來的最後時刻,蘇倫大媽幾戶人家驅趕著馬群也抵達了駐地。
籌備晚飯時,婦女主任額仁花帶著位結實的大姐,和大隊長帶著的昭那木日,比賽殺羊、吹羊皮筒子,牧民們則圍在邊上喊加油。
性情開朗的蒙古族姑娘托婭還沒吃上肉喝上馬奶酒,就已經快活地在夏夜晚風中圍著篝火跳起舞了。
她舒展拉平雙臂,後仰頭看著灑滿星子的天,一邊有節奏地前後翻轉手腕,一邊前後拱肩,隻幾個簡單的動作,卻跳出了大草原特有的豪情瀟灑和野性靚麗。
林雪君看得不錯眼,圍在邊上也笨拙地學習這些舞蹈動作。
等到捏著羊排吃得滿臉熱汗,小半杯被譽為‘草原八珍’的‘元玉漿’馬奶酒下肚,林雪君也忍不住圍到篝火邊,現學現賣地將今天才看會的舞蹈動作跳了出來。
快樂會傳染,一旦染上,便忘卻煩惱和疲憊,覺得好像又能繼續剪個幾十上百頭羊了。
林雪君哈哈笑著,渾不在意自己還不太熟練,隻循著記憶展臂,舞動。
跟她熟悉或不熟悉的社員都熱烈地為她鼓掌,發現她跳舞時左手還捏著一根羊排骨,更是哈哈大笑個不停。
林雪君時而看著火焰,時而看向一望無際的夜幕,旋轉著舞蹈,隻覺心胸開闊到仿佛能包攬天地萬物。
那些從一個箱子奔波到另一個箱子的生活仿佛已成了遙遠的夢,縱野萬裡無遮無攔的自由疆域帶來萬丈豪情和無拘無束的豁達情操,將所有細碎的煩惱、壓力、焦慮和汲汲營營的謹小慎微都衝淡了。
置身在一片廣博的綠色海洋,以天為蓋地為廬,左手持肉,右手接酒。
大快朵頤,大聲歡笑,何等暢快。
“這是豬肉嗎?”胡其圖吃到一塊兒五花三層的肉片,忽然轉臉問大隊長。
整天奔波在草原上放牧的人體力消耗非常大,騎著馬跟著畜群一整天不停歇地走,夏天忍酷熱、冬天忍苦寒,如果補充不上能量,人是堅持不下來的,甚至活不下來。
所以他們對油脂和蛋白質等的需求非常高,可以早上一睜眼就吃羊油炸果子、牛羊肥肉等高熱量食物,以抵禦接下來一整天的高強度勞動。
所以這種脂含量高的豬五花對他們來說真是不錯的美食和補充,甚至覺得比羊腿上的瘦肉吃起來都香。
“是豬肉。”大隊長也夾了一筷子,這盆汆豬肉是知青王建國做的,放了些酸菜,又香又開胃爽口,稱得上是王建國的拿手菜,“豬肉是林雪君同誌帶來的,他們上山采草藥,遇到了被熊瞎子追懵了的野豬,幸虧人沒事,把野豬打死了。一半給大隊駐地的人辦宴席吃了,留下來的大多數都帶過來。她說要讓你們嘗嘗,換換口味。”
“……”胡其圖阿爸才夾起一筷子五花肉,聽到大隊長的話,動作停頓,眼神捕捉起林雪君的身影。
沉默幾息,他伸手在袍子襟兜裡摸索起來,似乎想找到些什麼寶貝東西,送給好孩子林雪君。
可惜一無所獲,現在天氣熱了,他們穿的都是薄袍子。襟兜裡既沒有羊羔狗崽子,也沒有牛肉乾硬餅子了。
可是當林雪君坐過來的時候,他還是從自己背來的羊皮兜子裡掏出了個小銀杯,用熱水衝刷乾淨後,倒上了一杯馬奶酒。
林雪君熏淘淘地轉頭看過去時,胡其圖將她手裡的小銅杯放在一邊,把亮閃閃的銀杯塞到了她掌中。
在她順勢坐到胡其圖身邊,笑著喚了聲“胡其圖阿爸”後,胡其圖用力從自己小指上擼下來一個粗獷的銀戒指,不由分說便套在了她拇指上,成了個扳指。
銀戒指上鑲嵌著一塊形狀不規則的綠鬆石,透著古樸的美感。銀圈沒有什麼精細的雕工,粗粗大大的,隻簡單用刀尖在環側刻出了有些抽象的馬頭紋路。
林雪君怔愣愣地捏著銀樽,低頭看另一隻手的拇指上,好大一個戒指戴在上麵…她不由得將中指彎曲了,不斷細細摩挲戒身。
好漂亮啊!
剛從家徒四壁走出來的牧民們手裡沒啥特彆值錢的金銀首飾,銀樽銀戒指銀耳環之類的東西絕對是非常非常珍貴的。
她霍地仰起頭,不敢置信地看向胡其圖阿爸:“給我的嗎?”
胡其圖點頭,滿臉滄桑的大叔笑起來時竟顯得有些憨厚。
“可是……”林雪君有些迷惑,她怎麼能收這麼貴重的東西啊?
胡其圖不會講話,大隊長坐在邊上笑吟吟看著,實在是性子急,終於低聲道:
“林同誌,你的勞動是有價值的,牧民們都記在心裡。我代表整個生產隊,敬你一杯。”
說著將自己的銅杯湊到林雪君的銀樽邊。
胡其圖笑著點頭,也舉杯湊過來。
林雪君受寵若驚,忙雙手謙遜地接過銀杯,才把嘴唇沾上杯沿,邊上其他人便也紛紛傾身,圍過來與他們碰杯。
大家都沒講什麼漂亮話,但全掛著和暖的淺淺笑意。情感在這種氛圍中,是不需要用言語表達的。
爽朗愛講話的趙得勝站起身,把杯子舉得高高的,人來瘋地大喊:“林同誌給我們送來了溫暖、送來了高超醫術、送來了可靠的各種藥湯、送來了好吃的野豬肉。喝一杯!都乾了!”
大家嘻嘻哈哈一陣,接著便舉杯應聲:
“乾杯!”
“喝了喝了!”
“乾了乾了,林同誌就喝吧,馬奶酒老好了!”
“霍次策(蒙語乾杯)!”
“多斯特(俄語乾杯)!”這是在林雪君身邊席地而坐的塔米爾的聲音。
“人生得意須儘歡,莫使金樽空對月!”這是坐在斜對麵的穆俊卿的祝酒詞。
林雪君不好意思地再次將銀樽舉高,與生產隊的兄弟姐妹阿爸阿媽們碰杯,隨即豪爽地準備仰頸乾杯。
幸虧坐在邊上的塔米爾眼疾手快,一把將銀樽屁股壓住了,沒讓她真的乾掉。
林雪君轉頭含著酒液,眼睛裡流淌著幸福的迷離,朝著塔米爾笑笑,便將口腔裡的酒液都咽了下去。
酸甜濃鬱又透著絲絲清苦味的馬奶酒流進咽喉,辛辣發燙,瞬間烘出一身熱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