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間,入夜後已漸漸沉寂的生產隊,再次吵鬨起來。
跟著人類作息準備入睡的狗子們被吵醒,時不時因人們的走動而吠叫兩聲。
知青小院裡好奇心重的駝鹿寶寶、糖豆和小野馬也都瞪著圓眼睛在院子裡跟著找東西的孟天霞、衣秀玉走來走去,夜間視力極好的小鬼鴞撲扇著翅膀從後山上鑽出,落在一隻小駝鹿憨憨的腦門上,坐著這隻慢悠悠走路的‘坐騎’,一同去人類密集的牛棚看熱鬨。
西北風依舊呼嘯不休,卻也壓不住人們碰頭時交流工作的東北腔和蒙語調子。
牛棚裡,孟天霞一邊用乾柴架篝火,一邊大聲呼喝著驅趕聚攏過來看熱鬨的其他母牛。
阿木古楞掰開大俊的嘴巴,將牛開口器塞進去。
過來幫忙的烏力吉大哥用幾根繩子綁住大俊的蹄子做好保定工作,衣秀玉則在林雪君的指導下認真調配輸液要用的鹽糖藥劑。
很快,大鍋架上,熊熊火焰劈啪響著融化鍋內一塊塊冰,冷颼颼的牛棚也漸漸有了暖和氣兒。
林雪君蹲在大俊腹側,伸手反複觸診。
瘤胃裡的玉米麵都硬成塊了,小母牛既無法反芻,也拉不出去。連白天吃的草也都堵著,沒來得及反芻嚼爛,就跟硬漿糊一樣的玉米麵一起被粘成大坨坨了。
阿木古楞一將膠管遞過來,林雪君便踩著拴住小母牛大俊的牛棚柵欄橫木,騎坐在最上麵的橫木上,雙腳踩穩下麵兩階木欄,居高臨下地抱著大俊的頭,將膠管從開口器中插入大俊嘴巴。
塔米爾怕大俊因痛晃動頭部時牛角戳傷林雪君,走到牛頭另一側,雙手用力握住了兩隻牛角。
穆俊卿從陳木匠院子裡取回木板後將之放在一邊,自己則繞出牛棚,站在林雪君背後盯緊了她,隨時做好護住她的準備,以防牛棚柵欄不穩她會摔倒。
林雪君專注插胃管,雙眉緊皺在一起,嘴唇繃成一條直線,整個人都散發著生人勿進的嚴厲氣息。
學員們自打來到第七生產隊,見識的都是親切、耐心、爽朗乾練的林師父,還從沒見過她表情這麼嚴肅過,不由地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地望著她,不敢妄動發出一點聲音,生怕打擾了林老師。
連牛棚裡的大母牛們好像也察覺到了氛圍的不對勁,隻被寵慣了的小鬼鴞騎著駝鹿從牛棚外圍靠近林雪君,瞪著大眼睛,渾然不懼地在駝鹿寶寶頭頂一蹬腿,展翅便要落到自己最愛的落腳點上。
穆俊卿見鬼鴞要往林雪君肩頭落,嚇得忙舉起小臂格擋,這才截住了小鬼鴞,使之落在他小臂上。
小鬼鴞在他臂上左右挪挪,找了個似乎還算滿意的位置,腦袋轉了一大圈兒環伺過眾人,終於不再撲騰翅膀,穩穩地立住了。
隻可憐穆俊卿,為了不讓小鬼鴞亂動擾人,得一直舉著小臂給它站,手臂都酸痛了也不敢亂動。
林雪君將膠皮管往小母牛食管裡插了插,嫌戴著手套影響工作,用牙齒咬掉手套將之吐到一邊。忍著寒風,裸手捏住膠皮管,用指腹皮膚細細地感受膠皮管反饋過來的下插阻礙,以確定自己沒有插錯位置,沒有戳傷小母牛的腔道。
待慢慢地將膠皮管插進足夠深度後,她手指早凍得麻木了。顧不上這些,她湊近管口,無需細細嗅,一股濃重的食物發酵和胃酸味道直衝而上——導致小母牛腸胃鼓脹的大量氣體隨著管道快速排出。
林雪君舒一口氣,鬆開抱縛牛頭的手臂,轉頭對學員們道:
“都過來聞一下這個味道,之前咱們學過插胃管,所有學員都來感受一下插對了胃管後,應該在管口聞到的味道是怎樣的。”
圍在牛棚內外的學員們立即湧過來,排著隊來聞酸臭味。
林雪君額頭冒出的汗一瞬被風吹成霜,邊上一人攏過她右手,將之插入自己袖筒裡取暖。
觸到熱乎乎的皮膚,林雪君才察覺自己右手已凍得僵麻發痛了。
轉頭見揣著自己右手的是靠在身側如樺樹般挺立著的阿木古楞,才舉起左手要拍拍他肩膀,左手就被衣秀玉拉住揣進了袖筒——這下兩隻手都暖回來了。
後背被拱了兩下,轉頭見是過來看熱鬨的小駝鹿。林雪君手暖回來後抽出好友的袖筒,快速戴上被王建國撿回來的手套,這才摸了摸拱自己屁股的駝鹿腦袋。
“水煮化了。”塔米爾站在篝火邊仰頭高聲問林雪君:“要燒到多少度?”
“溫一點就行。”林雪君跳下木柵欄,穿過圍觀學員們讓出的小道走向篝火,從自己的小藥箱中取出少量硫酸鎂溶液、酒精,以及自己夏天通過蒸餾法從鬆樹樹脂中提取的鬆節油,各混入少量在大鍋中,攪拌均勻。
“這些都是啥啊?”聞過牛胃酸臭味,從小母牛大俊身邊繞出來的第一生產隊來的17歲少女學徒海日走到林雪君身邊,好學地問道。
“這是鬆節油,可以減輕神經痛和肌肉痛。這是硫酸鎂,阻止酸中毒神經毒素的傳導。這是酒精,殺菌消毒,緩解心肌收縮,強心的。”林雪君一邊攪和一邊解釋道。
“我來吧。”海日點點頭,伸手接過林雪君手中的木勺,“師父休息一會兒。”
林雪君點點頭,轉身又喊人準備漏鬥。
走回小牛身邊,聞了聞小牛口中膠管裡排出的味道,感受了下管口排出氣體的速度在減慢,便撈起穆俊卿放在地上的木板,將木板穿過牛腹下,喊另一位學徒一起抬起木板,向上抬撞小牛的肚子,並轉頭對學員們解釋道:
“這樣是為了擠壓腸胃,幫助小母牛排出胃內鼓脹的氣體,緩解胃脹氣給牛帶來的痛苦和傷害。”
“師父,你歇著,讓我來。”這次也跟著來學習的第五生產隊神射手寧金擠開林雪君,接過她手裡的木板,一邊吆喝一邊跟站在對麵的學員有節奏地抬撞小母牛肚腹。
“撞這個位置,不要往母牛後腹撞。”林雪君叮囑道,避免撞到懷孕小母牛子宮引發不良後果。
“好嘞~”
轉身接過漏鬥插在插進胃裡的膠皮管頭上,舉高了便要再騎上柵欄,來自第十生產隊的學員蒙克卻攔住她,“師父,接下來要乾啥,我能不能幫你整?”
“接下來要騎上去,從高處往牛胃裡灌溫水。”林雪君伸手招呼塔米爾將裝大鍋裡的水裝桶拎過來。
“那你歇著,我來。”蒙克說著三兩步爬上柵欄,穩穩騎坐後便伸手去接塔米爾遞過來的大桶。
水桶滿載,格外沉重,蒙克呦嗬一聲將之舉起。
第八生產隊的女學員特日格矯健地在另一側騎上柵欄,接過林雪君高舉的水管和漏鬥,從高處用雙手握穩了。
蒙克舉著水桶緩慢傾倒,溫水汩汩地倒入漏鬥。他和特日格皆表情嚴肅,專注配合,一點混了少量藥物的溫水也沒灑出去。
有學員幫忙,林雪君得以蹲在小母牛大俊身側,時刻監控它的腹部灌水情況和承受力等。
塔米爾那邊不斷往大鍋裡續冰,一桶接一桶地送水。蒙克和特日格手酸了,後麵的其他學員立即爭先恐後替上去。
一群人圍著乾活,累得一層一層冒汗,熱火朝天地蒸出一團又一團白色熱霧,連牛棚邊積和棚頂邊沿上積的雪,都熏得融化了。
小水桶裡的水灌到第6桶時,剛因為脹氣被排出而鬆快些的牛肚子再次鼓脹起來,小母牛大俊難受地嗯嗯低吼,搖頭晃動著想要掙脫。
林雪君暫時喊停了大家灌水的動作,替掉騎在柵欄上的少女,擺正牛頭使之口鼻朝向牛棚外圍。
轉頭喊站在外麵的人讓開,接著摘掉漏鬥遞給阿木古楞,拽著膠皮管鉚足了勁兒在不傷害牛臟器的前提下快速反複抽chou插刺激牛胃。
就在大家探著腦袋好奇林雪君在乾嘛時,小母牛脖子腦袋忽然一陣抽動,接著一股冒著強烈酸臭刺激味道的黃綠色液體順著小母牛的口鼻和口中插著的導管一起噴向牛棚外。
靠得近的學員們被熏得嗷嗷大叫著後退,被濺到酸臭胃汁和未消化的草料的學員本能大罵著躲閃,人群瞬間擠踩,亂成一團。
林雪君也被濺了一靴子一腿,卻沒有驚叫。
她早知道會有這一遭,小牛終於吐出一些導致胃脹酸中毒的草料、胃液,她一直繃著的心情鬆脫許多。轉頭看向學徒們的狼狽形態,忍不住露出惡作劇得逞般的狡黠表情。
“哎呀呀,林老師——”
學生們一邊跺腳一邊抬頭看林雪君,他們不知道小牛噴吐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以為是要糟了,見林雪君居然在笑,這才想定了應該是沒事,竟也傻乎乎跟著一起笑起來。
從床上爬起來跑到牛棚看熱鬨的嘎老三本來一直擠不進人群,忽見圍在牛棚外的學員們都往開退,沒搞清楚怎麼回事,站在原地還慶幸大家散開了、自己終於能看清咋回事了,忽然嘩啦啦一陣酸臭液體潑過來,濺了他一靴子,甚至有液體濺在臉上。
聞到臭味,意識到咋回事後,氣得嗷嗷直叫,轉身便跑——洗靴子去了。
繼續抽chou插膠管,繼續給小母牛催吐的林雪君,一邊拉動手臂,一邊忍耐不住地望著嘎老三背影哈哈大笑。
學員們讓遠了距離,借著牛棚裡昏暗的光,仰頭望向那個騎在牛棚柵欄上,在寒冬中被濺了一腿一靴子臭東西,卻還笑得出來的年輕老師。
忽然生出種彆樣的敬佩之情。,找書加書可加qq群887805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