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針又一針, 打到最後,腰都直不起來了。
大隊長家裡的篝火堆慢慢縮小,夜裡忽然飄起雪花, 溫度也越來越冷。
公社的針筒等器具數量有限,大隊這邊就2個針管,2個吊瓶, 林雪君也不舍得挨個用,隻省著專用一個。
每打一針之前都先用篝火燒著的開水為針尖消毒, 確保安全衛生後循環利用。
打到天黑得透透的, 篝火也快不中用時, 這一根針管的針頭都卷邊了, 變成個魚鉤。
每次羊挨針, 都疼得嗷嗷叫。再好的醫生用這樣的針, 也得不到患者的誇獎,羊們咩咩叫罵得很難聽。
實在打不動了, 隻得跟大隊長約好,剩下的羊羔明天早上放牧前接著打,再打不完, 就明天晚上下牧後繼續打。
王英幫她收拾東西的時候, 林雪君走到大隊長身邊跟他打聽隊裡的鐵匠能不能把這麼精細的針尖捋直,還不損害它功效的鐵匠?
大隊長便拿著針管,連夜跑去住在大隊的鄂溫克族獵戶家, 對方不狩獵的時候,會兼職大隊的鐵匠。大隊裡鋤頭、鎬子等等用具上的鐵東西, 都是這位鄂溫克獵戶打的。
這任務交給大隊長,整理大隊長家院子裡那一攤的工作交給王英和阿木古楞等人,林雪君先一瘸一拐地扶著腰收工回家。
到了家裡, 她立即脫掉大衣往被窩裡鑽,暖和透了,才拉著衣秀玉幫她按摩腰腿。
等她這邊享受夠了服務,再反過來幫衣秀玉挑掉腳上的水泡,上藥包紮,順便給衣秀玉因為騎馬而磨得紅腫的大腿內側和屁股蛋上塗抹碘酒。
兩個相依為命的小姑娘最後在臨睡前奢侈地用熱水洗了洗腳,才暖烘烘的鑽被窩。
臨睡前,她們依偎在一起,忍不住嘀咕:
“也不知道劉紅的燒退了沒有。”
“孟天霞什麼時候才開著拖拉機,帶劉紅和大隊的物資回駐地啊……”
……
因為第二天要趕在放牧前再給一批滿齡羊羔打針,所以林雪君起得很早。
可等她出門倒臟水桶的時候,阿木古楞已經坐在大瓦房門口的台階上了。
昨晚下了一夜的雪,眼前的世界沉浸在朦朧的雪霧和清晨的冷藍色調中。
院子裡的雪已經被阿木古楞掃乾淨了,少年坐在台階上仰起頭與她對視了一眼,便起身拎過臟桶,沉默地跑去幫她倒臟水。
林雪君站在台階上跺了跺腳,才回屋戴上羊皮帽子,抓緊時間去大食堂吃飯。
走到院門口時,她與阿木古楞堆成的醜雪人打了個照麵,蹲身在雪地裡挖出兩個鬆樹塔,頂在雪人頭頂。
醜雪人變成醜怪物。
…
早飯後趕到大隊長家時,配合打針的王英等人都已經到了,排隊打針的小羊羔們也咩咩咩地候在了院外。
大隊長正蹲在新碼起來的篝火邊,用白樺樹皮點火。
“針頭弄好了嗎?”林雪君走到大隊長身邊,蹲下來一邊看他點火,一邊關心昨晚那隻分叉的針頭。
“蓋旺說早上給我送過來,估計一會兒就到了。”大隊長點好火,轉頭問:“吃飯了沒?”
“吃了。”林雪君笑著起身,站在剛燒起來的火堆邊跺腳。
鄂溫克族鐵匠的名字‘蓋旺’是日出的意思,這位鐵匠可彆真等到太陽變大了才來呀,那他們可就白起得這麼早了。
轉頭看去,院裡院外的每個人麵前都有一團白氣。
每次白氣要消散,便會有一團新的噴出來,很好玩。
大家剛睡醒,不像白天時那麼喜歡聊天,全半眯著眼睛搖晃著跺腳。
等待蓋旺來送針頭的時間裡,林雪君一直在東張西望。
最後得出個結論:東北人是貓係的。
因為他們都喜歡揣手手。
無論大叔還是大媽,年輕姑娘還是小夥子,各個都將手揣在袖子裡,穿得毛茸茸,像一隻隻直立的肥貓。
陸續有大隊的社員起床,穿得球一樣出門掃雪。枝條做的大掃帚劃拉劃拉地重複著,圓滾滾的麻雀一群一群地在樹上唱歌,因為它們站在枝頭,原本舒展的乾枝都被墜得沉甸甸,像掛滿了果子一樣。
每當有麻雀飛走,枝條回彈時都抖落許多雪花,剛掃過的地麵便再次蓋上一層薄雪,惹得掃雪人咕噥著罵人。
最後乾脆在樹乾上狠踹幾腳,驚得麻雀們隻好唧唧喳喳飛去冒著炊煙的房頂開會,也驚得樹上所有積雪散落,撲得踹樹人一身白,隻得先撲打掉身上的雪,再去掃地上的雪。
望著整個大隊依次從夜晚中蘇醒,鐵匠蓋旺終於踩著雪嘎吱嘎吱姍姍來遲。
蓋旺遞針過來的手很粗很臟,指甲和手指的褶皺裡都是黑色的,那是已經洗不去的勞作痕跡。他掌心布滿老繭,指甲又粗又厚,上麵還布滿了溝溝壑壑的深色豎紋。
但蓋旺重新修整過的針頭卻又細又直又尖,將針頭送到眼前仔細地看,都看不出一丁點的分叉和彎曲。
林雪君又吸了滿針管的水,再推出去,無比順暢。
“太好了!”林雪君驚喜地挑高眉頭,朝蓋旺直點頭,“手藝真棒!”
時常孤身深入草原打野黃羊的獵人習慣了蹙眉和用力抿唇的表情,總給人一種嚴肅而凶狠的印象。但被年輕姑娘毫無保留地認同和誇讚時,他也會羞赧地臉紅,露出不擅長笑的不自然表情。
針頭來了,小羊羔們挨紮的時間也到了。
蓋旺從沒見過人給動物打針,就也留下來,圍在篝火邊看林雪君在王英和牧民按住小羊羔後,撥開羊羔大腿上柔軟的卷毛,在抹兩下消毒的液體後,一針紮進羊羔的皮肉裡。
在小羊羔掙紮無果、隻能梗著脖子咩咩嚎叫時,毫不留情地將藥劑推進羊羔體內……
蓋旺總算知道那堅硬的針尖是怎麼變彎的了。
所有帶小羊羔來打過疫苗的牧民都知道了,林雪君同誌雖然隻有16歲,看起來像是一隻小螞蟻都不敢踩似的,但給小羊紮針,無論小羊羔怎麼掙紮,她都不會手軟。
那一下子,咵一下紮進去,看的人都忍不住皺起五官,人家小同誌臉上一絲表情都不帶有的。
…
待整個大隊都蘇醒,放牧的人也準備出門了,林雪君這才收手。
小羊羔被帶走,她也可以休息一下了。
上午沒什麼事,她回大瓦房睡了個回籠覺,起床後又跑去剛產羔的母羊棚圈溜達,挨個檢查小羊羔和母羊的健康狀況。
大隊裡的棚圈被打理得很乾淨,她做檢查的時候,兩名婦女還在掃棚圈,半個小時下來,羊糞等雜物就都被掃淨了,寒風一吹,什麼糟糕氣味都沒有。
林雪君一邊檢查一邊與打掃的大姐聊天,等大家工作都乾完,兩個大姐都喊她去家裡吃飯。
林雪君扭捏著不好意思去蹭飯,擺著手跑去大食堂。
結果吃完飯後回到大瓦房就發現門口被人放了兩個用棉布包著的大袋子,一個裡麵裝著一碗酸菜、半盒小蘇打粉、一把乾豆角絲,另一個袋子裡一個小鐵盒子裡裝著三個硬幣大小的豬油塊、一遝折得很好的粗手紙。
林雪君不敢置信地看著這兩袋子寶藏,抬頭四望,隻看見在幾米外的小蒙古包外劈柴的阿木古楞。
“阿木古楞,你看到這是誰放我家門口的嗎?”她走到小院木圍欄前,扶欄仰頭扯開嗓子喊問。
阿木古楞的回答果然是那兩位打掃母羊產房棚圈的大姐,林雪君之前隻是隨意聊到自己手指上起了許多肉刺之類的窘況,不過是閒聊而已,沒想到兩位大姐就為她送來了可以治療肉刺的小蘇打、珍貴的豬油、知青們快用光的手紙等好東西。
她這個手裡隻有工資,卻什麼都沒囤、也什麼都買不到的窮光蛋,要怎麼回禮呀……
蹲回屋門口,她感動得咬著嘴唇,幾乎要流眼淚。
要知道,她甚至都不知道兩位大姐叫什麼,住哪裡。
仔細拎著兩袋物資回屋,她掛好帽子圍巾,便開始整理這兩袋獲贈的財富。
豬油放在灶台邊的櫥櫃裡,酸菜倒入舊飯盒,同豆角絲一起保存到涼爽又不至於結冰的側屋……
手紙和小蘇打也收好後,她站在灶台旁一邊取暖一邊思索起回禮的事。
林雪君從小就受父母教誨,寧可彆人欠自己,也決不能虧欠他人。這樣的家教使她從小到大,一旦受了他人的好處、善意,未回饋前都會持續地坐立難安。
思索半晌後,她將目光落在了穆俊卿送給她、本來留給劉紅和孟天霞的半袋白糖。
靈機一動,她有了主意。
拿過鐵盆,她戴上帽子跑出門,踩著木梯,采集了整一盆房頂乾淨的積雪。
轉頭準備下梯時,看到遠處自家蒙古包前還在劈柴的阿木古楞。
林雪君想起早上阿木古楞來找她一起去大隊長家給羊打針,等她起床的空檔裡幫她把院子裡的積雪掃了,還替她倒了臟水。
便舉臂喊道:“阿木古楞,來我家玩啊!”
正劈柴的阿木古楞將斧子砍嵌進木樁,轉身仰頭便看見站在梯子上、扶著房簷‘高高在上’的林雪君。
他踟躕了下,才問:“玩什麼啊?”
“你來嘛,我做神奇的東西給你看。”林雪君說罷便神秘兮兮地不再解釋。
阿木古楞丟下劈了一半的柴,直線走到院外,雙手在柵欄上一撐,輕盈地跳進來。
林雪君看得目瞪口呆,真難得他穿那麼厚,身手還這麼好。
估計是騎馬練出來的。
阿木古楞在門口仔仔細細將靴子上的雪拍掉,才跟著她進屋。
站在門口,他有些拘束地望了望知青大瓦房,隨即亦步亦趨地跟著林雪君,也不找凳子坐,像個跟著家長來到陌生人家的小孩子。
林雪君忍不住笑話他太客氣,他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拉了把凳子坐到灶邊取暖。
“你要做什麼?”他雙手撐著凳子,探頭看她在灶邊忙活。
“魔法食物。”林雪君將半袋白糖全部倒入鐵鍋,又倒了小半盆雪到鍋裡。
“煮糖水嗎?這樣弄太可惜了。”阿木古楞心疼地盯著沉在鍋底的一層白糖,這麼多糖,可以吃好久好久呢。
“不是。”林雪君搖了搖頭,隨即也拉了把凳子坐到灶邊。
中小火煮糖水煮得很慢很慢很慢,兩個人誰都不講話,隻安靜望著鍋裡的雪化成水,漸漸冒出細小的泡泡。
房頂時而傳來啪嗒嗒的一串響動,大概有一隻小鬆鼠路過,說不定正在尋找秋天時藏起、後來忘掉在哪裡的食物。
因為圍著灶台,林雪君的小腿、胸口和麵孔被烘得又暖又乾燥,皮膚都變緊繃了。
她開始昏昏欲睡,每每想乾脆去炕上睡午覺時,又舍不下這一鍋糖水,隻好忍耐。
在凳子上前後晃悠,林雪君轉頭看阿木古楞,他已經拱起背,撐著頭閉上眼開始點頭如搗蒜地打起瞌睡了。
窗外一群麻雀飛走,留下一串忽然嘹亮又逐漸淡出的鳴叫。
鐵鍋裡的糖水開始咕嘟咕嘟冒大泡。
阿木古楞睜開眼,打了個哈欠,轉頭問她:“水煮開了,你不喝嗎?”
他嗅到甜味,開始有點點饞。
“再等等。”林雪君伸個懶腰,低叫一聲,振奮了下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