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草原上的人,坐飛機就可以去國家最南的海邊度假,甚至是過冬、養老。
而在這個時代,出生在草原上的孩子,人生願望或許隻是去同屬呼倫貝爾盟的湖邊看看水和草。
如此小的願望,也有人直到因為馬踏的意外死在草原上,都未能實現。
生在當下的人,無法想象未來人可以享受的富裕與便利。
就像未來的自己也無法想象,孑然一身遊牧在苦寒的冰原上,吹著夾雜冰片的冷風,忽聞蒼涼呼麥,所感受到草原的豪邁時,那種翻江倒海的情緒。
寒冬草原的天,多麼的遼闊。
林雪君的胸懷好像也忽然敞開了,像無邊天地般豁達。
那些遮住天的鋼鐵森林仿佛從未存在,過往困住她的‘他人眼光’‘社群期待’‘物質評價’‘成功壓力’在這片潔白的空間裡一一被擊碎。
當渺小的人類回到大自然,竟會覺得如此自由……
………………………
隊伍行到傍晚時,忽然有三頭母牛掉隊。
其中兩頭在烏力吉大哥的鞭打下又慢騰騰走回畜群,最後一頭老母牛卻乾脆坐臥在地上,無論烏力吉大哥如何抽打、如何拉拽,它都未再站起來。
動物都是善於忍耐的,它們不會一有不舒服就嚷嚷哭叫,有的動物在死前忍受劇痛時,仍照常地吃,照常地行走。
所以牧民常常覺得,動物的死亡總是突然來臨的。
草原上生活的人總是處在這樣的危機感中,即便牛馬畜群看起來毫無問題,他們臉上仍常有憂色。
也因此,但凡有一點風吹草低,牧民們都嚴陣以待。
在徹底解除危機前,所有的不同尋常,都要被當成生死局來重視。
烏力吉大哥再一次舉起鞭子時,終究沒能狠狠落下。
他將鞭子插在腰後,走到母牛頭臉邊,蹲跪下來,輕輕撫摸它斷了的角。
這是一頭老母牛,已經在烏力吉一家的照顧下,跟著他們走過7次轉場的冰路。
它為大隊生了6隻好牛犢,這次轉場隊伍中便有1頭小母牛是她的孩子。今年,她的孩子也懷了小牛犢,與他們一起轉場去春牧場,它卻在路上倒下了。
在天寒地凍的轉場路上停下的動物,就算沒有病,就算有一身皮毛,也會被凍死。
離群的牛羊一定會死在雪原上,從未發生過奇跡。
從來沒有轉場隊伍能做到牲畜零損失,烏力吉小時候跟著爸媽轉場,曾遇到過白災,大半羊被凍死,爸媽用死羊和凍硬的羊糞堆成防風牆,他們一家和少量的牛羊才能躲在避風側活下來。
那是他經曆過的最慘烈的轉場路,如今情況與之相比根本不算什麼。
可是……
烏力吉掌心迎向老母牛蹭過來的柔軟鼻頭,在母牛低聲哞叫時,想要開口與它道彆,可是聲音卡在喉口,什麼都說不出來。
他抬起頭,向長生天祈禱。
老母牛仍未能站起來。
他喊來隊尾的塔米爾,兩個人一起用力推牛屁股,一起拽牛角。
烏力吉用力喊號:“一!二!一!二!”
塔米爾配合著他使力,臉憋紫了,青筋爆起來了,兩千多斤的孕晚期母牛,仍然臥在地上,紋絲未動。
烏力吉的喊號聲忽然停下了,他頭頂著母牛的腦袋,吭哧吭哧地喘氣,咬著牙,撐著背,努力去接受。
塔米爾一向神采飛揚的表情也沉寂下來,他眉心聳起時,竟也有了條壑紋。
身後忽來馬蹄聲,逼近時,馬蹄頓地,有人從馬上躍下。
一連串輕盈的嗒嗒嗒聲將林雪君送到母牛跟前,她一把攥住母牛另一隻完整的角,蹲跪在母牛頭側,仰臉與俯麵的烏力吉對上:
“烏力吉大哥!”
“……它走不動了。”烏力吉忽然被人看到自己這般沮喪模樣,忙撇開臉。
“畢竟累了好幾天了,又冷。”林雪君眉頭向下一壓,瞬間換了副冷肅表情。她一拍大牛脖子,複站起身便朝著畜群尾部趕過來查看情況的阿木古楞喊道:“把我的紅色包袱背過來!”
阿木古楞當即掉馬頭回畜群找林雪君的小驢車。
烏力吉疑惑地起身:“它沒有生病,它隻是累了。”
雖然在冰原上因為疲憊脫隊會導致死亡,可這畢竟不是疾病啊。
不是疾病,不就沒有獸醫的用武之地嗎?
林雪君視線從阿木古楞身上轉回,與烏力吉大哥苦澀的目光相對,當即扯下麵巾,揚起個振奮人心的自信笑容,朗聲道:
“沒事,我有準備!”
風吹來,為她麵頰染上霞色。
她星目上的兩條長眉,也被風吹得揚起了。
烏力吉一雙滄桑的眼睛直望著她,裸露在外的如老樹皮般的冰冷皮膚,重有了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