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俊民是一個非常注重儀表的人,或許是因為出身的低下,他比真正的貴族還更為苛刻地要求自己的一言一行。
幾乎任何時候,他的頭發都梳得一絲不亂,衣服整燙得平整妥帖,臉上掛著學院派出身的溫文的笑容。
他維持著這樣的習慣數十年,從未在他人麵前失態過。
如今,他坐在自己的那張豪華辦公桌前,雙手控製不住地來回揉搓自己的臉。
頭發淩亂,麵部浮腫,情緒低落,再也沒有往日的那種風度。
桌麵上擺著厚厚的一疊紙,是昨夜刺殺事件的調查報告,廢了很多力氣收集整理,但已經沒什麼用了。
很快,這些事情都再不用由他來操心。
他被解除了職務,馬上就要離開帝國的權力中心。
軍務大臣和伯爵接連被刺殺不是可以輕輕揭過的小事。總要有人出來背鍋。
出身不高,又失去了後台,還處在治安廳長官位置上的曹俊民成為了最好的人選。
治安廳長官失職,沒有維護好京都治安,導致帝國兩大要員接連在府中遇刺。不得不接受訊問,引咎辭職。
曹俊民不明白自己是怎麼落到如今的地步的。這段時日,不知為什麼就這麼的倒黴。他費儘心機,花了無數錢財,幾乎舍棄了一切才巴結上的靠山,竟然一個接一個的倒了。
自己的仕途,也終於走到了山窮水儘的地步。
辦公室的大門外響著來回走動的腳步聲。
此刻,治安廳裡許多他的親信人員都在接受著調查,除了他所在的這間辦公室,整個治安廳內到處都行走著皇家警衛隊派遣來追責和接手的辦事員。
“小霽,你說事情怎麼就變成了這樣。”曹俊民搓了一把腫脹的眼睛,抬頭問站在他麵前的倪霽。
倪霽同他一樣,從昨夜到現在都在東奔西走,接手各種事務,沒有片刻休息。
但他站在那裡,雙腿分立,脊背挺直,眉目有神,渾身不見絲毫疲憊的模樣。
年輕就是好啊。曹俊民想,熬了一個通宵,又忙了這麼久。連一絲倦容都沒有,還是那樣英俊,筆挺,精力充沛。
難怪大臣一眼就看上了。
這個念頭滑過的時候,他直覺捕捉到了某種東西。
他曾經仔細調查過江憶梅的各種喜好,知道她有一些不為人知的隱秘癖好。知道她喜歡倪霽這樣強大而容貌俊美的哨兵。
他刻意地在江憶梅麵前舉薦過倪霽。
當時,那位不可一世的軍務大臣是怎麼說的?
“是個好孩子,該當嘉獎他。你時常帶他一起來我這裡玩。”
所以昨天晚上,他才帶著倪霽參加江家的晚宴。去的時候,他當然有過輕微的暗示,倪霽並沒有表示出明顯的抗拒,甚至很配合地打扮了一番。
曹俊民的心臟砰砰跳了起來。
他的腦子裡閃過倪霽回來之後,這些日子發生的種種事。
接連的死人,接連的出事,每一件看起來都和倪霽無關,但總有一些蜘絲馬跡讓他這位倪霽的直屬上級,覺得有些不對。
曹俊民詫異地抬起頭,忍不住開始打量站在自己不遠處的那個學生。
倪霽換掉了宴會上的那套衣服,穿回一身黑色的哨兵服,肩膀彆著治安廳銀色的肩章,神色冷冽,腰背挺直。
他是一個哨兵,一柄鋒利的刀,一把凶狠的利器,隨時可以投入戰場的狀態,絕不可能是宴會上任人采擷的花朵。
倪霽可以說是曹俊民看著長大的學生,他其實比誰都了解自己這個學生。
他真的會是一個溫順,馴良,能夠軟下膝蓋的男人嗎?
曹俊民知道倪霽昨天晚上做了些什麼,桌麵上厚厚的一疊報告頁裡包含了倪霽的名字。有證人證詞和調查官的簽字,清楚地記錄了倪霽昨夜並非孤身一人。
在那麼多拿不出證據的哨兵名單中,倪霽顯然是清白的。
但懷疑的火苗一旦生出,就很難再壓回去。
曹俊民莫名就想再問一遍。
“小……小霽。”曹俊民乾燥的嘴唇抖了抖,有些含糊地問,“你昨天晚上去了哪裡?”
倪霽看著他,那眼神和他這些日子一樣,既不特彆卑微,又顯得有幾分溫順,
“老師想問什麼?”倪霽的語氣很平靜,“我是跟著老師您進入的會場,最後也和老師一起出來的。中間離開的一段時間,報告上都寫過了。”
曹俊民的腦海轟一下炸開。
就是他。
他了解這個男人,本該知道這是個多麼危險的家夥。
當年幾次三番地給自己添麻煩,無論如何也折服不了,一度把自己氣得半死。
這些日子,怎麼就會被他低下的頭顱給蒙蔽了呢。
倪霽這句話說得很淡,卻當頭敲醒了他。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問下去了。哪怕倪霽真做了些什麼。他也隻能裝著不知道,並且希望這事永遠不被他人發現。
倪霽的軍職是他一手從北境調回來的,是他親自帶進伯爵府,也是他親手引薦給江憶梅。
伯爵府!
曹俊民越想越是心驚。他想起,當初伯爵出事的時候,倪霽其實並不在自己眼前。
是他親手寫了證詞,證明了自己和倪霽、譚樹三人在一起。如果這些事情真和倪霽有關,那他怎麼樣也無法給自己洗脫連帶的罪名了。就連唯一能做點證的譚樹也都死了。
曹俊民帶著點心驚地抬頭看倪霽。
倪霽的個子很高,目光坦然,站在桌前平靜地低頭看著陷在座椅中的自己。
“老師在想什麼?我是老師一手提拔的學生。老師有任何事,不妨吩咐我去做。”從北境回來的哨兵隊長這樣說。
語調平穩,沒有一絲被人發現了行跡的慌亂。
曹俊民心底抖了一下,他是一個非常敏銳的人,他明白倪霽這句話中隱晦的威脅之意。
他知道倪霽為什麼不害怕自己。
如果倪霽被捕,隻要咬定自己是受到自己上司曹俊民的指使,那他是沒有辦法洗脫自身的。
誰會相信一個剛剛從北境回來的哨兵,沒有人指使,會乾出這樣可怕的事情?
曹俊民感到一股被人掐住咽喉的憋屈和恐懼。
最好的辦法,是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去想。
至少目前,不能做任何多餘的事。
他?他怎麼敢啊?曹俊民的後背冷汗淋淋。
往日的記憶鮮活了起來。
他真的敢,曹俊民心裡想,他從小就是這樣的一個什麼都敢乾的人。
當年,還在學生時代,無所依持,身量都未完全長開的少年就敢硬挺著,違背自己這個校長的命令。打罵,責罰,發配邊境都不能讓他妥協。
他那根桀驁不馴的骨頭,就從來不曾為現實屈服過,不曾真正被誰打折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