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拉眼波流轉,笑盈盈與容修碰了碰,玩笑地說:“這就算是認姐姐啦!”
毫無鋪墊地,容修示意舞台上,問:“那麼,姐姐,他是你的店裡請來的歌手麼?”
“你是說,麥克叔叔?”勞拉轉過頭,朝舞台上望了過去。
似乎對容修的好奇絲毫不感到意外,她也不隱瞞:
“三十年前,我父親管理這家店的時候,他就是店裡的常客了……後來,他移居到了美國,每年回來探親,偶爾也會來坐一坐,但是沒過幾年就銷聲匿跡了。我也沒想到他這兩天會過來,今天還登台表演了。”
“他消失過很久麼?”容修直言不諱,“剛才他登台的時候,酒館裡的氣氛可不太好,人們對他有偏見?”
“大概有十幾年不見了。怎麼?對他感興趣麼?”勞拉反問,“他是一個有故事的人,你們想聽聽?”
英國很少會打聽外人隱私八卦,這讓丹尼爾和李美櫟都有點詫異,但容修好像心大到根本不在乎彆人的眼光。
或者說,他急切地想證實心中的一個讓他不可思議的猜測。
不待容修回應,勞拉補充:“對了,麥克叔叔曾經在美國發行過一張布魯斯專輯,我聽說,還和Rbert Cray合作演出過。”
團隊眾人:“?!”
果然是名人!出道明星嗎?
“等等,那個羅伯特是誰?聽起來很厲害的樣子?”白翼問,“不是搞搖滾的吧?不然我肯定知道。”
容修也是微愣,回答:“布魯斯世界大師。”
Rbert Cray是北美最有影響力的布魯斯大師之一,九十年代主流藍調歌手,曾獲得過四次格萊美獎。
那麼,舞台上的那位,麥克-伍德……
和Rbert Cray合作過?
麥克……伍德……
容修努力在“記憶宮殿”裡挖掘以前藏起來的東西。
他曾說過,大腦是一個宮殿,必須把暫時不用的東西藏起來,騰出房間門有助於安置更多的新家具。
酒桌前,大家齊刷刷瞅著勞拉。
勞拉的視線飄向容修,對他投去的詢問的眼神,見容修若有所思地點頭,她輕啜了一口啤酒,開始娓娓道來——
出乎容修的意料,勞拉講述了一個“月亮與六便士”的故事。
可是又在情理之中。
在場眾人也終於理解,為什麼酒館裡老人們談論時諱莫如深,所有人對老麥克的態度都很複雜,既尊敬,又排擠。
老麥克是世界上的另一個“斯特裡克蘭”。
年輕時,他是城郊小鎮的一名水管工,從小熱愛布魯斯,某天在老酒館裡買醉,和兄弟們玩音樂,被一位從美國來的星探相中。
要知道,北美才是布魯斯的發源地。
身為一名白人布魯斯歌手,仿佛自己成為了天上唯一那顆閃亮的星星。
於是老麥克安頓了妻兒,遠赴孟菲斯簽約了公司,錄製了一張布魯斯專輯,回國後就辭去了修水管的工作。
沒成想,專輯的銷量十分慘淡。
起初,公司還會安排幾場演出,每次出國演出都要好久。
後來,他的登台機會越來越少……
等待演出的日子特彆漫長,老麥克就每天泡在老酒館裡等通告,直到公司再也沒有安排他任何一場演出。
直到某一天,他就像此時一樣坐在老酒館舞台的鋼琴前,唱著,唱著,在一個瞬間門突然“被魔鬼附體”,變成了一個拋妻棄子去追尋心中音樂的人。
老麥克消失了,沒有人知道他經曆了怎樣跌宕起伏的十五年。
聽到“被魔鬼附體”,容修猛然想到了《月亮與六便士》。
書中,查爾斯-斯特裡克蘭同樣突然說要去學畫,然後拋棄了工作,棄家出走,獨自一人在巴黎畫畫。毫無功底資曆的他,日子窮困潦倒,臨死前才畫出了心目中的景象。
在他生前,所有人都覺得他是個大爛人,不僅拋妻棄子,還害得了友妻自殺,後來還再婚了。
但他死後,竟然出名了,畫作聞名於世,後人對他的評價還很高。
包括那些曾經怨恨他、厭惡他、排擠他的人。
每當講述已故的查爾斯,大家的話語都變得極儘溫柔,比如被他拋棄的妻兒,在他們的口中,他是一個好丈夫和好父親。於是他們也成為了“天才的妻子和兒子”。
聽在容修的耳朵裡,老麥克的故事,就是月亮與六便士。
但,顯而易見,麥克-伍德並不像書中角色那麼“幸運”。
至少老酒館的朋友們後來都沒有聽說過他。
在世界知名布魯斯大師的名單上,並沒有““麥克-伍德”這個名字。
“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了。”
勞拉簡略概括完,眼神示意竊竊私語的布魯斯大佬們。
——曾經拋妻棄子,這就是被圈子放逐、被老友們排擠的原因。
容修沉思。
有些“如果”不能細想——
如果書裡的“斯特裡克蘭”臨終畫作沒有出名,仍舊是一副窮困潦倒的樣子,會不會像眼前的老麥克一樣被曾經的朋友們排擠?
“月亮和六便士?”顧勁臣說,“他選擇了精神追求?”
容修眉心微動,果然是心有靈犀,他們聯想到了一處。
“是哦!”丹尼爾撫掌驚歎,“現實裡的查爾斯!就是這個故事,但老麥克好像失敗了?”
丹尼爾遺憾地看向舞台,打量施坦威鋼琴前的白人老者不修邊幅的衣裳。
對於時尚大師來說,穿著那身舊衣服登上舞台,實在是讓人唏噓。
李美櫟不置可否:“也許他並沒有追尋到他的月亮。”
就在這時,一直默不作聲的封凜插話:“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我覺得,倒不至於落魄。”
封凜更在意的是,勞拉提到,老麥克曾與Rbert Cray合作過。
浸淫娛樂圈多年,封凜當然聽說過那位布魯斯大師,也深知“彆小瞧任何人”。
勞拉看向容修,突然問:“這件事,你怎麼看?”
容修一愣:“什麼?”
“月亮與六便士,”勞拉眼光微閃,試探般地問,“換成是你,你選擇低頭撿腳下的六便士,還是去追求頭頂的月亮?”
顧勁臣抬眸看去。
其實書裡已經給出了答案,不論選擇什麼都沒錯,原文是:我想,這取決於你如何看待生活的意義。
容修揚眉,露出略顯誇張、左右為難的表情,故作沉思似的琢磨了一會兒。
眼角掃向在座各位,容修實在沒繃住,搖頭笑問了一句:“這是個問題麼?”
勞拉點頭:“當然。”
“為什麼談選擇,它們有衝突麼?”容修反問,繼而道,“中國有一句話:成年人,不做選擇。”
樂隊兄弟們哈哈大笑。
這才是咱們的老大啊!
都是他的,他都要!
勞拉感興趣:“你的意思是……”
容修不理睬兄弟們的打岔,輕輕吸一口氣,緩緩道來:
“在我快成年的時候,我的母親教導過我,等將來我長大了,不論選擇了一份什麼樣的工作,不論這份工作是不是我真正想要的,都要在工作之餘學習一些另外的技能,還要去主動發現一些自己熱愛的事物——
“不僅要堅持自己喜歡的音樂,還要培養一些彆的愛好,讀書、練字、打拳、冰雪運動、遊泳,乃至於將來陪愛人養養花、種種草、溜溜馬……還可以教學生、假期去當義工……
“我的媽媽告訴我,在忙著低頭撿六便士的時候,每天都不要忘記抬頭看看月亮;六便士承載著生活和責任,月亮是生命的浪漫,它們並不衝突、並不互斥。反而,缺一不可,少了哪一樣,都不會幸福。”
容修推心置腹地說著。
仿佛不經意一般,他的目光越過勞拉,看了一眼坐在隔座的顧勁臣,接著道:
“至於我現在的生活——白天撿著我的六便士,晚上欣賞我的月亮,生活美好又充實。”
顧勁臣麵皮微燙,瞥開視線垂了眼。
在座兄弟們都要給老大點讚叫好了!
勞拉撫掌而笑,意有所指地睨向顧勁臣,揶揄道:“你的朋友不老實,他在取巧,既想要,又想要,他好狡猾呀!”
就在這時候,崽崽捧著飲料說了一句:
“可是……”
他剛聽幻叔翻譯完容叔的話:白天撿六便士,晚上賞月亮?
“可是,容叔,你的六便士都在晚上蹦出來啊,因為你都是大半夜乾活。”崽崽兩眼閃亮,一臉懵懂地說,“應該賞月亮的時候你在乾活,白天你一半時間門都在睡覺。”
容修:“……”
險些噎出一口老血,這還是自家崽子嗎?
在座眾人:“哈哈哈哈哈……”
顧月亮:“……”
一番玩笑閒聊,酒桌氣氛輕鬆不少。
在顧勁臣的粘合之下,初次相見的朋友們很快熟絡起來。
大家禮貌地回避了“老麥克”,聊起了《月亮與六便士》。
容修並沒有參與到話題當中,他的注意力被舞台上的老麥克吸引。
流暢的鋼琴即興旋律中,容修脫口而出:“他年輕的時候,發行過的那張專輯叫什麼?”
“呃,我不清楚。但聽說,專輯並不暢銷。”勞拉似突然想到了什麼,神色認真起來,再次轉頭望了望舞台,輕聲說:
“不過,這兩天麥克叔叔都來店裡了,這是他消失十幾年之後第一次露麵。他對我說,他聽到了一首歌,還預定今天會到店裡來,希望我能允許他登台演奏,免費的表演。”
勞拉停下來,搔著臉頰仔細回想:“至於他說的那首歌,叫什麼來著,很長的名字,我想想,好像是……”
容修並沒有插嘴,期待勞拉想起來。
他也十分好奇,到底是怎樣的作品,能讓一個銷聲匿跡十幾年的人現世?
“我不太記得了,好像叫墓碑什麼的,很特彆的歌名。”勞拉說。
容修:“??”
顧勁臣開口:“願我們的墓碑永遠乾淨?”
幾乎與兄弟們異口同聲。
“樂隊在《搖滾人生》播出過。”顧勁臣詫異,“麥克叔叔聽到的是它?”
勞拉點頭:“就是這首!”
那是容修創作的一首布魯斯,收錄在第二張專輯裡的歌曲。
與未經發行就火遍全網的《一飛衝天》不同,那首歌是靈魂布魯斯,小眾原因不算主打,但在容修一再堅持之下,樂隊重要的二專,名字最終還是采用了這首歌同名。
竟然是這首歌?
兄弟們興奮地介紹自家歌曲給勞拉聽。
但,容修的注意力卻漸漸飄遠,注視著舞台上那張模糊的大胡子臉。
隱隱約約……
麥克-伍德。
依稀回憶起十二三歲的時候——
那會兒,他剛認識白翼不久。
也正是“band魔力”開始影響人生的最初階段。
兩個少年發現了“合奏”的奧妙之處,他們愛極了這種“兄弟們合作演奏出美妙音樂”的感覺。他們像黑洞一樣汲取著關於搖滾樂隊的一切知識。
必須要強調一點:其實,他和白翼在少年時期,並不是一開始就合作默契。
容修也不是真的像神一樣生而知之。
由於容修是古典出身,在與野路子出身的白翼組樂隊的最初階段,合作還是有些難度的。
容修不停地給白翼補習樂理知識,在他們嘗試了BEYOND、黑豹、崔鈞峰等前輩們的華語搖滾之後,就開始四處尋找西方搖滾來學習。
那時候網絡信息不發達,根本沒有這麼多的教程資源,更沒有給愛好者們切磋才藝的短視頻平台,隻能扒歐美卡帶、CD來練習。
直到,白翼接觸了布魯斯音樂,兩人的配合有了更大的難度,出現了不少問題。
於是他們整天去中關村、五道口、琉璃廠找一些淘汰下來、麵臨銷毀的打口磁帶,那時市麵上已經開始流行隨身CD和Mp3。
容修記得,那個冬天收獲頗豐。
他和白翼抱著幾大箱子收來的磁帶,回到奶奶家的小屋裡,將帶子一股腦兒堆在小床上。
都是國外滯銷的磁帶,在塑料外殼上打一個口子表示“銷毀垃圾”,然後使用各種手段走私到國內來的,那一整年兩兄弟都在街邊二道販子手裡淘垃圾。
所以容修剛回京時,甄素素才會做夢,哽咽地說:“夢到你和小翅膀撿垃圾。”
那年冬天寒假,容修的目標很明確,淘來的都是歐美布魯斯音樂,從古典布魯斯,到城市布魯斯,從芝加哥到德克薩斯,什麼風格的都有。
在搖滾舞台上,“即興”有多重要無須多說,而“即興”恰恰就是受到了布魯斯音樂的影響。
大概從那時候起,容少就顯露出“手持糖水小皮鞭的搖滾隊長”的雛形了。
在容修的壓榨之下,兄弟倆守著那幾大箱子的打口磁帶,先挑選出最知名的布魯斯大師,然後一盤接一盤、一首接一首,足足閉關研究了整個寒假,一邊反複聽,一邊模仿學習。
容修通過實戰給白翼講解“布魯斯12小節”、布魯斯的調式、屬七和聲進行、各種即興演奏方式……
容修吃飯都在絮絮叨叨,白翼睡覺都摟著貝斯睡的。
突擊學習的過程是慘烈的,但結果出乎意料地好,那時容修就展露出“老師”的天資了。
他們的合奏越來越流暢、順耳,布魯斯讓他們挖掘了即興天賦,技術進步神速,那種“兄弟默契”的美妙感覺難以言喻,就好像突然發現自己多出了三頭六臂、擁有了新天賦一樣。
直到除夕的前一天,大紙箱裡,還剩下最後一盤打口磁帶沒有開封。
是二道販子送的“添頭”,但時間門來不及了,容修要是過年還不回家,容大獅子就要抓狂了。
“其實我特想聽你彈那個。”那晚白翼說,“就是最底下的那個。”
“為什麼?”
“因為他是白人啊,白人也玩布魯斯?”
白翼無意間門的提醒,才讓容修注意到這一點。
容修打開磁帶盒子,看到裡麵的印刷冊。
上麵有歌手的簡介和照片,但容修並沒有聽說過那個名字。
——麥克-伍德。
……
想起來了。
那年春節,容修在父母家過到大年初五,幾乎每天都在聆聽那張布魯斯專輯。
與他以前接觸的傳統布魯斯不同。
他是通過B.B.King、Albert King接觸的布魯斯,這些大師都是六十年代的。
麥克-伍德玩的是現代布魯斯,國內根本聽不到那種音樂。
那會兒國內在流行方麵要比歐美發展晚二十年。
於是,春節年假還沒結束,容修就又跳窗出逃,興衝衝去找白翼了。
然後在二哥的瞠目下,他完完整整地彈奏了磁帶裡的八首歌曲,興奮地說:
「我們以前聽的布魯斯吉他手,彈的都是單弦,這盤磁帶裡的吉他音彈的是雙弦,左手推弦也同時推兩根,右手也彈兩根弦,副弦總會和主音或者和弦呼應起來!」
「現在我們的樂隊還沒找到吉他手,隻有我們兩個人,我要擔任主唱和主音吉他,一個人彈琴的話,雙弦還挺適用的,兩根弦總比一根弦強。」
「兩根弦的彈法,會讓不協和音和節奏延續下去,這個很有意思,一根琴弦可做不到。」
「而且,學會這個,我發現我還能自創一些和弦,和弦走向也可以慢慢探索……二哥,你覺得覺得呢,這就是玩吉他的樂趣,總會有所謂“遺失的和弦”,沒有人能找到它,隻有我才能。」
「還有這個白人大叔彈奏的五和弦,是E調裡的五和弦,也就是B和弦、回到主音之前的第三個和弦,十二小節布魯斯裡的解決音,就是我教你的屬和弦,那個很飄忽的疊句、一種很憂鬱的不和諧音,很好聽不是嗎……」
當時,十四歲的白翼聽得一愣一愣的。
其實他壓根不在乎什麼雙弦、屬和弦、憂鬱什麼的……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容修的耳力上。
那可是磁帶!
不是錄像帶!
容修隻用聽的,就聽出了那麼多?
——正如顧勁臣所相信的,愛人聽過的聲音,就一定會記得。
“麥克……伍德……”
此時此刻,容修坐在老酒館的舞台下,視野裡有點模糊。
這種直衝天靈蓋的洶湧情感,也不知是因為解開謎團而暢快,還是回憶起年少輕狂時而感動。
曾經努力拚搏的時光總是觸動心靈。
而容修的臉上卻並沒有顯露這種情緒,始終麵無波瀾地注視著舞台上彈鋼琴的白人老者。
果然,高手在民間門。
那是少年容修無比敬仰的布魯斯前輩啊。
沒見過麵,也算是“啟蒙老師”吧。
國外一家老舊的酒館,也能遇到大神級彆的前輩,這種現象在歐美已經司空見慣。
而在國內卻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再瞧瞧四周,平均年齡超過65歲的黑人布魯斯老頭們……
這都是藏經閣裡掃地僧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