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克-伍德注意到了容修的“即興”。
“即興”是黑人們演奏黑人音樂時最閃光的寶藏才華。
沒想到，今天會聆聽一位華人歌手演奏自己最拿手的布基伍基。
容修也確實拿手，玩音樂得心應手。
雙手在黑白鍵上躍動自如，疾如風般，小三度、大二度、小三度的下行，貼著琴鍵來回跑動……
琴音如同瀑布一般飛流直下，充滿了隨心所欲的愉悅搖擺感。
時而手臂高高抽抬，帶起一記記震人心魄的響弦，讓人聽得心潮澎湃！
時而低八度重複，和弦交替進行，給人一種強烈的落差感。
麥克-伍德被那些漂亮的和弦所驚豔。
以及修長的手指仿佛不經意間撩過的特殊單音……
那個飄忽不定的音太奇妙了。
像是裝飾音，又仿佛是《月光奏鳴曲》中被貝多芬隱藏在左手和右手之間的“第二和弦”。
……不，不是。
老麥克驟然想起李斯特的《歎息》——
在這首超難度的練習曲中，左右手配合演奏快速的琶音時，必須空出手指來彈奏處於琶音上方或下方的某一個音，難點就在於，在這首曲子的主旋律之間，還有一條“旋律線”，就是這些個隱藏音符組成的。
容修的布基伍基即興，有古典的技巧和創意！
麥克-伍德屏住呼吸，自然垂在腿側的雙手，情不自禁地輕輕顫抖。
樂曲並不長，典型的布魯斯結構，容修的整個演奏，更像是絕對即興。
隨心所欲，興之所至。
右手重複和弦之後，忽然間，容修運用了“獨奏間歇”——
左手WalkingBass主旋律，右手一個呼吸間抬了起來，快速地指了一下直播鏡頭。
又好似指向了舞台下的布魯斯大佬們。
老家夥們：“？！”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在挑釁！
但全場老炮們無人不知，那是黑人社區玩音樂時尋求互動、你來我往、battle的招牌動作！
直播間妹子們：“啊啊啊！！！”
那個動作帥死了！
互動隻是一瞬間，容修收回右手，順勢與左手進行了華麗的交叉式重音交替，
演奏級大三角的音響高、中、低音全部得以呼應！
遠處，勞拉女士已經離開吧台，怔怔站在人群裡……
她從來都不知道，已逝的父親用當年全部積蓄購來的“老爺車”二手鋼琴，竟然有著這樣震撼動聽的音色？！
竟然能發出如此蓬勃、自由、年輕、愉悅的聲音。
容修臉上浮起淺笑，雙手跳脫不羈。
華麗的律動與華彩即興，令在場布魯斯老家夥們不可思議！
——鄙視鏈在音樂圈所處可見，小眾布魯斯瞧不上搖滾瘋子，黑人音樂也不是黃種人和白人能玩好的。
但！
眼前的搖滾小子，演奏出了濃重的黑人音樂色彩，這在刻板功利、學院派的華人音樂人之中，相當罕見。
或者說，前所未見！
然而，容修曾對聶冰灰說過一句話，足以反駁在場大佬們的刻板印象——
容修說，我們中國的傳統音樂，本就“拍無定值”“曲無定譜”，古代大家們素來講究一個“死曲活唱”“死譜活奏”，所以他們極少寫作樂譜。即便如此，華夏大國也音樂家輩出，我們有“樂聖”師曠，有“琴仙”伯牙，有“竹林七賢”嵇康……
容修說，相對來講，西方人的古典音樂，反而是那些嚴謹、死板、用樂譜框格住的，其實我們的即興演奏意識和藝術自由的基因早已刻在骨子裡，你要相信自己，然後發掘它就好了。
此時此刻，容修親自示範，在全球鏡頭麵前證明，黃種人不僅能玩西方古典，也能玩歐美黑人的音樂。
正如當年的麥克-伍德，即使是白人也能玩布魯斯，獲得過認可與榮耀！
老麥克已經站在了施坦威的左側，將容修的演奏儘收眼底。
很多黑人音樂愛好者，常對古典係統出身的音樂人抱有偏見，卻不知古典係統學習能給音樂人們帶來什麼——
容修的演奏基本功格外紮實。
這首曲子，相當注重五指力量。
由於樂曲特點，不僅要使小指彈奏的音突出，還要能使旋律線上的音色連貫、具有搖擺感。
如果不靠古典鋼琴童子功，饒是再如何擁有樂感與天賦，也不可能“再現個人想象”，不可能演奏出心目中的理想音樂。
除了容修的基本功，老麥克更在意他的“即興創作”。
容修高速跑動的手指在彈奏連續音程時，不僅強弱分明、切分精準、搖擺感韻味十足，具有力量感、平衡感的同時，又彈奏出了“輕巧流暢”的顆粒感。
而且，他的即興旋律線條很完整，混合音程也十分有趣。
尤其是他對五度、六度音程的理解與使用，使得和弦更具有布基伍基的張力，讓這架百年斯坦威的色彩音效更豐富了。
簡直是……教科書級的演奏。
讓人不禁懷疑，Rng是不是在來老酒館之前經過了長期練習？
直播間裡，音樂愛好者們絡繹不絕，搖滾大佬們幾乎是蜂擁而來。
在粉絲們的宣傳之下，更有布魯斯愛好者們組隊前來一看究竟。
為了使容神的演奏讓更多人聽懂，井子門的兄弟們紛紛在公屏上科普——
從“布魯斯的12小節結構”，科普到“布魯斯音階特征”……
就像當年在小渡家，容修給一位山東大哥講的“即興”，如何將流行歌曲改成布魯斯。
【崔鈞峰：除了“搖擺感”，還有“藍調音”“屬七和弦”“大小調五聲升四”“七九和弦”……】
【大佬A：c小調布魯斯音階就是，C、降E、F、升F、G、降B、C】
【啊啊啊啊我哥太帥了！！】
【拍到臣臣了！他還坐著呢？臉上毫無波瀾[驚訝]】
【大佬B：小調常見的形式就是6、1、2、b3、3、5、6】
【哥哥身邊的老爺爺也很帥！】
【二哥康康觀眾反應啊啊啊！有沒有被我哥的魅力折服？】
【彈鋼琴的容哥是另一種氣質】
【大佬C：弱弱問，美女們，咱能不刷屏啊啊不？[九轉大腸]】
公屏上，大佬們不遺餘力地做著科普，妹子們隻管刷屏尖叫（……）
直播間人氣瘋漲，團隊幕後們震驚咂舌！
這是兩支團隊在TIKTOK合體直播以來人氣最高的一次！
同時也打破了內娛明星在國際版直播的記錄。
經過後台數據分析，除了音樂圈、電影圈的專業和媒體人士，還有來自世界各地的時尚圈、模特界大佬們也在潛水。
徹底轟動！
關鍵是今晚開播都沒有宣傳啊！
線上熱熱鬨鬨，點讚禮物齊飛！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老酒館的現場觀眾們反而鴉雀無聲。
顧勁臣瞥過視線，桃花眸中笑意一閃而過。
如果容修在他的身邊，他一定會給愛人分享這個趣事：你知道的吧，人在仰頭的時候會不知不覺地張開嘴巴。
此時，安靜的台下，膚色不同的布魯斯老家夥們仰著一張張臉，露出相同的驚滯表情，半張著嘴，鴉雀無聲，注視著舞台上方演奏鋼琴的容修。
這個現象很有趣。
平時看DK演出，現場震耳欲聾，就像末日狂歡，滾迷們不掀翻天花板才怪！
直到容修一首“貝斯瘋了”演奏結束……
琴音停下，容修雙手離開琴鍵，輕輕舒緩了下呼吸。
布基伍基對雙手基本功要求極高，看起來演奏輕鬆愜意，靈動又輕盈，實則左手WalkingBass，右手快速彈奏琶音，極耗演奏者的體力。
這支曲子並不完全是即興，而是大半個世紀前的黑人老曲子。
但是，經過容修的即興現場改編，已經徹底變成更複雜、難度更大、更令人驚豔的全新大曲，帶著原曲原貌的貝斯主旋律精髓，卻又添加了獨屬於容修的“DK藍音”。
容修再現經典！
所有上了年紀的布魯斯大佬，即便沒有刻意學過，也一定對這支“布基伍基名曲”有印象。
如果容修演奏的是純原創，大佬們都沒聽過，沒有珠玉在前，可能會免於先入為主的對比。
然而，容修似乎並不怕“對比”，絲毫沒有以“麵生”取巧。
他當著眾多英國布魯斯大佬們的麵，將一首“重生”的歐洲古曲帶給了大家！
不得不承認，布基伍基音樂，太古早太小眾，就快成為黑人文化遺產了。
在娛樂至死、潮歌潮曲、流量當道的今天，除了真正熱愛的小眾音樂人，隻有影視劇的配樂偶爾會采用此類曲子，用來提升逼格、渲染詼諧的情節。
其中最著名的就是《低俗》裡的舞曲，還有《貓和老鼠》追逐戰用過，那已經是很早以前了。
誠然“貝斯瘋了”半個世紀以來被不少布魯斯大佬演奏過。
但……
老麥克心知肚明，自己剛才聽到的容修版本，卻是完全不同的韻味——
容修玩耍般地改編出更多個性的新潮玩法，甚至融合了古典鋼琴大師們的智慧。
——“新世紀年輕人”不羈自由的味道。
以及，依稀在他眼前攤開的一幅“布基伍基未來發展出路”的畫卷。
琴音餘韻散儘，老酒館人滿為患，卻仿佛空無一人般。
一片寂靜，五秒、十秒……
簇擁在舞台下方的老炮們，齊刷刷仰著臉。
所有人都似愣神一般，仍未從“瘋狂的貝斯”中醒過神來。
遲疑了片刻，容修對台下頷首。
就在容修要起身的時候——
麥克-伍德走了過來，繞到大三角的右側，二話不說就坐下了。
容修：“……”
好在是雙人琴凳。
容修被老人家一屁股擠到了左邊。
見老前輩坐下，容修打算起身相讓，卻被老麥克一個眼神摁住。
容修無可奈何地笑了。
猛然間，“吼吼”的吼叫聲炸開！
老麥克的現身，激起了老夥計們一片嘶吼歡呼，底氣十足，平地驚雷一般灌滿老酒館！
“老麥克！老麥克！”
“彆讓年輕人小瞧了，給他點顏色看看！”
“布魯斯！布魯斯！布魯斯！”
直播間一片嘩然，滾迷們對這個氣氛太熟悉了！
雖然不太了解鋼琴圈的PK規則是什麼，但這就是要鬥琴的架勢啊！
【這是要battle？】
【是要四手聯彈吧？】
【即興20指聯彈哈哈哈哈】
【布魯斯也太難了吧】
【看二哥發布的麥克-伍德短視頻！他個發行過專輯的老牌白人布魯斯高手啊】
【我容神也不差，剛才看他一個手指特寫，還是挺虐的～】
【可把我虐慘了……】
……
麥克-伍德坐在老大身邊，樂隊兄弟們竟然一點也不覺得緊張。
白翼反倒人來瘋發作，激動地支起了固定機架，將直播的手機架在了舞台正下方。
舞台下方，簇擁一堆的布魯斯老家夥們吼叫一片，見容修坐在鋼琴前沒讓開，不禁露出了意外的神情。
搖滾小子是不是太狂妄啦？
說好的華人謙虛恭謹、“不敢不敢”“哪裡哪裡”呢？
此時如果Rng急流勇退，由老麥克接著演奏一曲同樣的布基伍基樂曲，現場老夥計們再起哄鬨騰一下，媒體們最後也不會亂寫什麼，如此一來，就不會算年輕人“認輸”，敗也敗得體麵。
黑人吉他手摩根暗暗地想。
同樣身為老麥克的手下敗將，觀看過剛才容修的表現，老摩根心中不禁生出一股惺惺相惜、關愛小輩之感。
周遭的布魯斯大佬們也有同樣的想法——
大家都感到很意外，不知道是不是年輕人太自大、太輕敵了，居然在“布魯斯老巢”裡對上麥克-伍德，而且絲毫不膽怯。
現在老麥克坐下了，容修也沒離開鋼琴讓地方？
毫無疑問，搖滾小子的水準還不壞，可身為“明星”，他多少也該愛惜羽毛——
有誰見過國際明星閒的沒事和人比專業嗎？
何況是與老前輩的當眾較量！
贏不起，更輸不起。
“這個年輕人啊，太傻了點，他大概不知道老麥克的背後是什麼，嗬嗬。”
這一道低喃聲，來自人群裡的一位白人中年西裝男。
布魯斯大佬們之前都沒有見過他。
老摩根納悶地上下打量他，隻當他是尋常酒客，或者是被直播間炸進來的路人。
但這人話意明顯是站隊老麥克的，這就讓摩根不解了，老麥克畢竟已經銷聲匿跡十幾年。
“是啊，老麥克當年，可是英格蘭藍調之光，被楊基佬的廠牌指名忽悠去了美國，他們竟然還不珍惜！”
“這個容修，怕是要栽跟頭囉！”
“今天的現場已經有媒體在跟蹤報道了！”
聽著大佬們你一言我一語，白人中年西裝男沉默下來，微笑不語地露出一絲神秘莫測的眼神，將目光重新投向舞台上。
同時，周遭眾人的議論聲，也傳到了丹尼爾和李美櫟的耳朵裡。
兩人緊張地對視一眼，轉身擠出人群。
他們回到了直播鏡頭旁邊的酒桌前，擔憂地給顧勁臣複述著大佬們的討論。
看來，容修接下來凶多吉少。
畢竟在人家的地盤，不如見好就收——
如果一味地對抗下去，鬨出大新聞就不好了，到時倫敦媒體筆下缺德，報道說“踢館慘敗”，必然會影響專業前途。
丹尼爾說完，李美櫟點頭稱“是”，額頭都急出了汗。
李美櫟看了一眼手表，距離黃昏晚高峰還有一段時間。
他倒是不擔心容修的“老酒館敗北”會影響到“街頭走秀”的流量，而是怕這場較量會影響到容修的心情——他漂洋過海來找容修錄製的“街頭走秀”恐怕就要泡湯了。
顧勁臣陷在座椅裡，手撚威士忌酒杯，顯得悠閒慵懶，並不在意兩人的提醒。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舞台上。
看著容修臉上的細微表情，他捕捉到容修隻有在長者、恩師麵前才會流露出的小輩神色。
顧勁臣輕輕地笑了起來。
場下觀眾們一片沸騰。
布魯斯大佬們起哄攛掇，大聲吼叫著：
“老麥克！給搖滾小子一點厲害瞧瞧！”
華人團隊也不遑多讓，為容哥呐喊助威：
“容修！容修！容修！”
兩股應援勢力，你來我往叫喊著。
驚濤駭浪的聲響像要掀開屋頂！
全場震耳欲聾，老家夥們全都是人來瘋。
之前排斥老麥克的那些老夥計，仿佛一瞬間集體患了失憶症，變成了一群失散多年、歡喜重逢的親兄弟。
老麥克卻視而不見，掃了一眼舞台下，和最初登台時一樣，完全不在意他人的眼光和態度。
一臉花白胡茬子，看上去老是一臉的不高興，仍是嚴肅又傲慢的表情。
這老頭的性格也夠古怪的……
他坐在百年施坦威大三角右側，小字二組和高音區的位置，賴著不動了。
“開場還不壞。”老麥克說。
容修啞然失笑。
剛才那首曲子有多耗費體力，彆人不知道，麥克-伍德還能不曉得？
到了這個老頭的嘴裡，居然隻是個“開場”嗎……
那首布基伍基樂曲，是容修對“啟蒙恩師”的感謝，同時也是對布魯斯巨人們的致敬。
而且，老酒館當年對他的愛人多有照拂，他如今身為音樂明星，光顧了酒館，理應登台演奏以表致謝。
容修以為，彈一首已經夠了。
然而，從現場反應來看，顯然大佬們並不打算放過他。
完全把“謝禮曲”當成了“定場曲”。
或者是“踢館挑戰曲”。
舞台下吼叫聲連天，起哄與挑釁的言語，幾乎激起了容修的好勝心。
場下聚集了布魯斯老前輩們，容修私心裡也想著，這個學習的機會太難得……
——隻有真正的布魯斯興起之地，才有這種地道專業的氣氛，回國之後就很難再有機會了。
容修沉默了片刻，接過裘謙遞來的話筒，對老麥克示意了一下。
老麥克原本沒想發言，想了想，也沒伸手接一下，直接把嘴湊到了話筒前。
這也是個爺啊……
容修老老實實給大伯舉著話筒。
沒想到，老麥克開口說出的，卻並不是對“踢館者”的迎戰。
老麥克瞥一眼台下，對老家夥們哼笑著說：“保持安靜，老夥計們，如果大吼大叫能統治世界，那麼驢子早就當美國總統了。”
布魯斯大佬們：“？？！！！”
前一秒還在嗷嗷大叫的老摩根閉上嘴，露出吞了一條蛇的表情。
身邊鬨騰的老家夥們也一臉便秘地集體沒了動靜。
隨即，老酒館爆發一片笑聲，瞬間又安靜了下來。
場下眾人皆是屏息凝神。
這時大家也都反應了過來——
一老一少兩人同坐鋼琴前，這是要怎樣battle？
四手聯彈……嗎？！
怎麼可能？
這個搖滾小子……
他怎麼敢？
大佬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