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中人不著盛裝，隻披了件素淨白袍，眉眼雅致，舉止端莊，透著大青衣的矜持莊重。
三步擲袖亮相，脖頸修長，一張無暇清水臉，不施鉛華，醉後麵頰白得發亮，圓幾上一簇小玫瑰紅豔似血。
一把嗓子清亮澄澈，抑揚錯落，亂人心緒。
容修仍站窗前開闊處，沒顧上戴耳機，細看著屏幕——瞧這至情至美光景，以為微醺的影帝要唱《霸王彆姬》，他卻聽到了《文姬歸漢》。
“日長時怎解我心中煩悶？見瑤琴不由我睹物思人……”
顧勁臣站在夜色客廳裡，背後是車水馬龍，窗框似畫屏，盛著俊美身段，雲手翻腕迷人眼，一顰一笑惹人憐。
千柔百指，顧盼生悲，眼波流轉間門，唱到“睹物思人”時，蘭花舒瓣的手姿所指之處，赫然是套房擺設的一架三角鋼琴。
此刻無須表白抒情，隻消耳眼清明，容修就知道愛人多想他。
容修目光沉靜深邃，倚窗失神，猶記幼時練毛筆字時，甄老爺子常用電匣子聽蔡文姬這一出。
還有一次黃金周，容禦下班到探望嶽父，順道接兒子回家過節，容家小獅子不想跟大獅子回去，於是蔡文姬唱戲思念父親慟哭，小容修在戲外被老爹揍得嚎哭。
事隔多年，顧影帝將他童時收音機裡的人物演活了，蔡文姬躍然在他眼前，眉眼神態淒涼憂鬱，上鏡功底無可挑剔。
這令容修無比相信，如果愛人將來參演戲曲大家的傳記電影，定是可圈可點。
“好比那寡女絲弦清調冷，又好比彆鶴吟動魄淒心……”
漢普郡的雪早停了，倫敦又下起小雪。
客房大窗水珠流淌，在顧勁臣身後潮濕一片，街燈融著漫天霓虹，籠著唱戲的影帝，宛如行筆走墨的一幅水墨動態畫卷。
容修情緒激動：就是這個聲音。
如果說這張國風搖滾專輯，是在容修內心深處蟄伏已久的計劃，那麼此時此刻，就是這一輩子上天注定他要聽到並愛上的聲音。
容修真想聽顧勁臣繼續唱，但是，漢河內地被攻、文姬遠嫁匈奴、後與親子骨肉訣彆、哭拜昭君之墓……這一幕幕，怎麼也不適合聖誕節來聽。
更是與專輯主打《風蕭蕭兮》戰士奔赴沙場的悲壯決絕、大氣磅礴之勢南轅北轍。
於是容修試探地要求，能不能試試《風蕭蕭兮》的戲腔部分。
顧勁臣停下來，應了容修的建議。
京劇戲腔的旋律由容修創作，歌詞卻是顧勁臣親筆所寫，有一陣子容修時常吟哼，他自是記憶猶新。
顧勁臣錚著一把清亮嗓子唱：
“風蕭蕭兮易水寒，
“將士一去不複還，
“猶記馬前正衣冠，
“笑語幾番……
戲腔呈現出恢弘畫麵，金戈鐵馬，戰旗獵獵。
容修眼前模糊，思緒飄飛，細瞧屏幕裡那人。
時光回溯這兩年間門，每每奔赴DK戰場，顧勁臣都會為他“正衣冠”，對他千番笑語、萬般激勵，他是他的光芒萬丈先生。
遇見你，共枕眠，何其有幸。
“萬裡戎機度幾關，
“夙夜飛雪又滿山，
“兵馬踏雪霜滿麵，
“天地茫茫……”
興致盎然處，容修用輕煙嗓唱了副歌，正常的搖滾唱法，唱出：“莫送千裡，待我衣錦還……”
然後再由顧勁臣接著他唱戲腔的橋段部分。
容修細細比較先前錄製的版本。
不得不說，就是這個味！
迷人，帶勁兒，柔中帶剛，男旦女聲，鐵骨錚錚，使得歌曲畫卷徐徐展開——
戰士征伐沙場，家中烈妻為他送行，世界觀驟然宏大起來。
屬實比他的武生行當更合適。
在容修的印象裡，確實沒有哪個會唱旦角兒的男歌手，會比顧勁臣更合適。
請注意，是“合適”。
好不好聽，各花入各眼，全憑個人喜好。
但“合適”是客觀的，針對身為創作者的他筆下的這部作品。
欣賞之餘，當然也不忘正事，容修一心一用，從專業角度審核、糾正了顧勁臣的京劇戲腔水平。
容修一句一句地指導著他的愛人。
諸如，送夫君上戰場之後，想象丈夫踏雪行軍，思念悲壯心情難抑，因此在唱“天地茫茫”的“地”字時，把音從上朝下打，迂回低唱，再用泣音拖出尾音“茫”。
顧勁臣學得很快，一點就透。
這個唱腔本身並不花樣，卻令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和情感都變得鮮活起來了。
這一刻，他們是伴侶，亦是同事，有著共同的理想目標，是世界上最合拍的搭檔。
再唱第一遍時，容修撫掌稱絕，顧勁臣唱出了創作者的構想與初衷。
這就夠了，他是真的喜歡。
容修早前就說過，顧勁臣有一把乾淨好嗓子，唱流行歌曲或許辨識度不高，很難脫穎而出，所以當初選擇唱跳是恒影的正確決策。
但是，顧勁臣唱戲曲時，嗓音清澈冷冽，彆有一番韻味雅意，尤其是旦角行當。
顧勁臣唱青衣，不像容修的嗓音那麼磁性蒼勁，也不似女子聲線偏窄，不似女聲尖銳，且不以音高為基調。
相對於女生唱的旦角兒，容修更喜歡聽顧勁臣唱旦角。
在容修聽來，顧勁臣的男旦音色極好，比女聲稍顯寬厚，更圓潤，聽著極為舒適。
不論是生理上，還是精神上，乃至於絕對音感的耳朵，都格外舒適享受，著實讓他深深為之著迷。
再加上顧勁臣聰明好學、悟性極高，幾句音律點撥當即通透，而且最讓容修得意的是，愛人的音準和節奏感特彆好。
最主要的是通俗與戲曲的融合。
顧勁臣不像專業學過戲曲的歌手那麼在行，這不假，卻也符合了“推廣”這一初衷——整天拍戲沒空練習的顧影帝都能唱的京劇，普羅大眾也可以學會。
容修喜歡他像白紙一樣，青澀，不油，很真實，很好聽。
這絕非“情人眼裡出西施”，但工作與愛情還是微妙地融合了。
容修很確定，就是他了。
就是他。
這一刻，專業領域最熱愛的音樂、精神領域最珍愛的知己、靈魂領域最深愛的戀人、身體領域的極致欲望……神乎其神地合而為一。
這讓他如何不淪陷？
顧勁臣唱罷，容修不言語，仿佛沉浸在餘韻中細品。
窗外風雪熱熱鬨鬨，兩人安靜無聲對視，隔著鏡頭屏幕，好像近在眼前。
顧勁臣看著視頻，並不打擾容修思考。
透著容修專注的眸光，幾乎實質地感受到容修的火熱，那目光赤.裸灼人，顧勁臣呼吸變急促，拿起手機朝臥室走，艱難開口：“容修，行麼……”
話音未落。
容修身後傳來一陣掌聲，隨後一陣蹬蹬上樓梯的腳步聲。
白翼從地牢跑上來，哼著剛聽見收尾的曲兒，吵吵著下麵一群哥們都等不及了，容修居然在這兒聽著小曲兒打情罵俏。
聽容修闡述完構想，白翼激動又不可置信：“真的嗎？臣臣來唱嗎？”
然而他們確實隻有三個選擇——
要麼由容修自己來唱，老生武生他都覺得難聽，他的旦角兒音色也不儘人意，後期效果更是難以做到極致。
要麼邀請專業旦角老師來唱重要的橋段部分，錄專輯是萬萬不合適的，更是違背了推廣國粹的初衷，缺失了跨界噱頭的賣點。
所以最佳方案就是，邀請顧影帝來唱大青衣。
錄音室版本先錄著，等將來發行了，他和顧勁臣有機會現場同台更好，如果將來不能兩人一起登台唱現場，到時再邀請國家級京劇老師與DK樂隊現場合作，容修暢想著，這樣也是推廣國粹的好機會。
“錄音室版本……先錄著……”白翼噎了半天，欲言又止，“說得真輕巧，隨口就說了？你可真敢想啊……”
容修：“？？”
“是不是近水樓台，讓你饞到了甜頭？”白翼避開鏡頭，煞有介事地說，“老大，你是不是沒考慮到，你要邀請的是大影帝——國際——雙料——大影帝。”
容修瞳孔地震：“……”
日。
是的，老婆太貴了，樂隊請不起。
視頻裡，顧勁臣走進臥室，側坐床邊斜倚過去，慵懶笑道：“小白，你彆嚇唬他。”
“這可不是嚇唬。”白翼笑嘻嘻對鏡頭打個招呼，難掩興奮心情，“剛才你唱時，我上樓梯聽到了一點兒，真的比我們錄的半成品好聽，臣臣你彆推脫了，來幫我們唱唄，求求你了。”
容修：“……”
滾呐，工作正經事，雙方談合作，你求就管用？
不待顧勁臣委婉，白翼半真半假嚴肅起來，湊近鏡頭小小聲：“樂隊出不起錢，但我們老大可以肉償。”
容修：“？？？？”
顧勁臣：“咳……”
這就把隊長推出來給賣了？
其實大家心知肚明，白翼確實不是唬人。
行內有行內的規矩，影帝有影帝的行情，恒影的當家影帝，市場報價肯定不會變的。
但內部私底下還是可以商量的嘛。
就好比“友情出演”，不過也不能太頻繁，還要擔著降低身價的風險，也容易被人抓住人情關係利用。
除非作品意義特殊，跨界受邀，推廣國粹，算不算特殊意義？
顧勁臣道：“一會兒你們早點睡吧，等我明兒回去再說。”
白翼笑嗬嗬答應，從善如流不再聊這事，朝容修擠眉弄眼，示意老大一定要加把勁兒啊。
新專輯主打，由國際影帝來唱大青衣，妥妥的大爆啊，噱頭拉滿，分分鐘出圈有木有？！
容修考慮得卻更多，他更在意顧勁臣的身心健康：
跨界參與搖滾專輯的錄製，是否會引起滾迷們的抵觸？
既不是專業歌手，也非戲曲專業，唱戲腔會不會被“專家們”各種陰陽評論？
是否會被紅眼病、鍵盤俠、對家粉絲們群嘲？
愛人敏感要強，會不會又被輿論傷害？
如果專輯發行之後，普羅大眾不接受該怎麼辦？
“那還不容易？”白翼眼珠子咕嚕一轉，“那就先來個現場版！”
容修一愣。
白翼接著道：“你想想，我們和黑草莓合作的《英雄》——隻要現場版讓人眼前一亮、接受度高，網上一查沒這歌，大家就會先入為主。你信不信，等事後錄音室版本發行，如果你把臣臣換下來、換成彆人來唱戲腔部分，粉絲們還不樂意呢。”
容修細想，可不是就這樣麼？
之前一個例子：《故鄉依舊》這首作品，樂隊在中秋晚會現場首發，由容修演唱大青衣戲腔的橋段部分。隨後，恒影發行了三個版本的EP：晚會現場版、容修戲腔錄音室版、專業戲曲大師版。
粉絲們接受度最高的，始終是第一次原汁原味的晚會現場版。
聽眾欣賞音樂很直接，哪個聽著舒服、來感覺就是“好聽”，主打一個適合自己——容修在中秋晚會上唱哭多少離家人，不論現場版本是否有小瑕疵，大家都認為是最搖滾、氣氛最好、音色最棒的版本。
所以，白翼提出的建議，雖有取巧嫌疑，但不失為有效辦法。
白翼和容修低聲探討時，顧勁臣借故上床就寢，將手機放在床頭桌上。
像是有意回避樂隊談事，鏡頭隻拍到燈光朦朧的酒店臥室。
容修這邊拍攝也不穩定，顧勁臣隻能看到亂晃的天花板，聽到容修糾結與白翼商量的對話，顯然並沒想避著顧勁臣。
不知說到哪兒，白翼揶揄大笑，拍著容修的肩膀，領導督促員工似的，“……反響都是後話，你先努力求老婆吧，能不能大爆，就靠你的覺悟了，貴是貴了一點兒，隻能肉償了……你瞪我乾什麼，矯情什麼，也許我們影帝還不稀罕呢，噗哈哈哈哈哈……”
隨後就是一陣嚎叫聲：“疼疼疼疼……臣臣救命……”
顧勁臣剛躺進被窩，嚇得連忙拿過手機。
畫麵叮當晃動，摻雜著小白的挨打聲。
模糊的鏡頭拍攝到黑洞洞的樓梯，兩兄弟就在台階前打架，那個地方很危險啊，腳滑踩空會滾落摔傷。
顧勁臣軟乎乎訓斥幾聲，叫停又沒人理，一下就急紅了眼：“容修！彆在樓梯口鬨！”
突如其來的一聲怒喝，兄弟倆一瞬間門老實了。
容修端正手機，拎著白翼的後領，瞪一哥時憋著火，瞅鏡頭時眼中布滿了委屈和告狀，還稍帶了點不可名狀的害羞。
——影帝的片酬是真的貴……
商演的出場費更貴。
為搖滾專輯獻聲，更是破天荒第一遭，且是有噱頭的戲曲，也算是顧勁臣的處女作首秀了，可以說專輯未發就不愁銷量。
所以說，那能是貴了“一點兒”嗎？
肉償什麼的……
白老一是想死一死？
視頻光線不足，隱約看見臉色，隻見容少校被一哥惹惱，嬉笑怒罵揍了人，像是氣極了，臉上染了紅，耳尖都是紅的。
顧勁臣軟了聲音：“好了，小白，彆逗他了，我答應就是了。”
趁容修走神的工夫，白翼一個滑不留手，撒丫子就跑。
下到樓梯轉角，躲著，白翼探出頭道：“臣臣，這可是你說的啊，要幫我們唱，口頭協議生效，一言為定，你答應啦？”
顧勁臣“是是”回答著，尾音拖長，似在哄纏麻麻買玩具的小孩：“是，是，彆鬨了，我答應。”
“說定了啊，我去通知大家！”
白翼喜上眉梢，歡呼著下樓，跑遠了還在氣人：“快點啊，全體勞工都等著老大主持大局呢！你倆親不到、摸不著的，明兒再膩歪唄，走廊烏漆嘛黑，小心鬨鬼。”
容修：“滾痛快點。”
“滾遠啦！”地牢大門拉開，白翼衝進去又關上。
搖滾樂一股腦湧出，混著男人們的鬼哭狼嚎，片刻又寂靜下來。
現在地牢裡才更像鬨鬼吧，容修可不想下去了，美好浪漫的平安夜被攪合，還要跟一群糙爺們對臉。
但已經淩晨三點多，哪兒舍得顧勁臣陪他熬，必須得哄老婆睡覺了。
周遭終於消停下來，容修回到窗前。
視頻裡，臥室暖黃燈光迷朦，顧勁臣側倚床頭，棉被虛掩至胸膛，袍襟一側掉落肩下，漂亮肌理白得泛光。
手機抬至眼前，容修聲線克製而喑啞，淡淡問：“顧老師，你剛才說，你答應？答應什麼？”
顧勁臣屏住呼吸，撞上容修火熱視線，唇動卻說不出聲。
飲酒不能讓影帝微醺紅臉，愛人一個眼神倒叫他頰腮酡紅。
顧勁臣提起被子作勢要蓋，手指撚被角，不經意般遮住了臉，說：“答應你肉償。”
容修緊了緊手指：“……”
“到時我練歌多辛苦，”顧勁臣蜷縮被窩，臉貼枕邊，埋著，害臊得白脖發紅，嚶嚀含糊，“老公，你來疼疼我吧。”
視頻晦暗隱忍，窗外起風了，嗚嗚的風聲透過窗欞，像疼愛極致時他的嗚咽呢喃。
容修嗓子澀癢，酥麻襲遍四肢百骸，胸口湧上滾熱衝動。
所有的紳士矜持、從容淡然、掌控克製，以及青春期時母親叮囑的“收放自如”在這一刻拋到九霄雲外；
什麼“工作生活要區分”，什麼“事業是事業、家庭是家庭”，所有的壁壘與原則，一瞬間門儘數被擊潰。
這是他的人生樂章之中唯一的“marcat”標記。
是他的情感最為輝煌、最澎湃，也最最癡狂的一刻，讓他體驗到了人間門極樂，這般蓬勃的情愛，要怎麼收斂？
“事業”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家庭”也是生命的一部分，父母家人兄弟孩子都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而眼前這人，是全部。
這些容修都沒說。他從沒傾訴過，可他清楚。
那份熱切又克製的愛，再也收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