訾嶽庭定了七點整的鬨鐘,怎想林悠比他醒得還早。
麵西的窗扉晨光熹微,少女歪著細頸,烏黑的發零零碎碎搭在上麵,慵懶又隨性。指尖含住平滑的紙頁,翻頁時動作輕柔,如同碰觸蜻蜓的薄翼。
她單腿盤坐在沙發上,卷起了多餘的布料,露出躲藏了有一個夏天之久的腳踝。而另一隻腳輕踮在木地板上,潤白中透著珊瑚粉,不見血管與脈絡。
若將這一幕抽象表達,底色應該是豆蔻綠,亞麻籽油稀釋後,罩染上牡蠣白。
是庭院中僅此一株的白色鳶尾,春生夏長,自由搖曳。
但這幅畫又和梵高的「鳶尾花」不同。它沒有那樣強烈的表現力,不豔不麗,色調單一,傳遞的感官是靜默且無聲的。
訾嶽庭懷疑自己駐足有太久,趕緊和她道了聲“早”,去到冰箱前,用乾爽迎麵的冷氣找回理智。
早晨往往比夜晚更考驗男人。
冰箱裡很空,他去了兩天北京,家裡沒什麼能吃的。
訾嶽庭提議,“我們出去吃早飯吧。”
林悠自畫冊中仰頭,眼中帶著晨醒時的氤氳,“好。”
訾嶽庭轉身去啟動咖啡機預熱,打算喝一杯提提神,也醒醒腦子。
“你喝嗎?”
“嗯。”
“可能有點苦,因為牛奶過期了。”
“沒關係。”
答複後,林悠繼續專注手裡的畫冊。
“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畫家的畫給人的感覺……很神秘。”
她手裡拿著的是基裡科的畫集。而吸引住她的這幅畫,名字叫做「愛之歌」。
畫麵的構成異常簡單,一尊古希臘石膏像,一隻塑膠手套和一個皮球。三樣完全不搭調的東西放在一起,古典又荒誕。
林悠試圖尋找畫中物和愛情之間的聯係。
咖啡機開始了運作,訾嶽庭的目光落到她手中的畫集上。
“塑膠手套象征妻子,皮球象征孩子,而石膏像是畫家自己。男人、女人和孩子,統稱為愛之歌。”
林悠若有所思地抬起頭,正要答“原來如此”,怎想他的話風變調——
“我亂說的。”
訾嶽庭在料理台前鬆弛地站著,抿了下嘴角,“畢竟我也不是基裡科。”
一千個人眼裡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這句話並不隻局限於文學作品,對畫作而言亦是如此。
一件真正不朽的藝術品隻能從啟示中誕生。這是叔本華的論斷,也是形而上畫派的精神宗旨。
新鮮濃鬱的咖啡香滿溢整個客廳,訾嶽庭從碗櫃裡拿出兩隻托碟,將衝好的咖啡放在上麵,各配一隻攪拌勺。
他端著咖啡走向她,“藝術作品通常沒有標準答案,取決於欣賞者自己的理解……”
“那——”
感受到聲音漸近,林悠突然起身,肩膀和他的手腕發生意外碰撞。咖啡杯傾灑出幾滴,分彆落在了地板和他的T恤上。
林悠趕緊說:“對不起,我沒注意。”
她知道他站在她身後,但沒想到站得這麼近。
訾嶽庭將咖啡杯放下,鎮定道:“沒事。你剛剛想說什麼?”
林悠有種做錯事了的懊惱,“我想問你的理解是什麼。”
訾嶽庭站定,沒有急著處理身上的咖啡漬,拿過畫集道:“看構圖,石膏像占據了整幅畫的中心位置。用以表述愛情,那麼自我至高無上,其次是愛人,最後才是童真……”
林悠在聽,聽得很專注,沉浸在他對畫作的見解之中。
但他突然不再繼續講述。
似有一瞥深沉的目光掠過她,轉瞬即逝。
訾嶽庭將畫集遞回到她手裡,“方糖在廚房的桌上。我去換衣服,大概十分鐘後出發。”
荷塘月色附近沒有美食店,林悠住的地方沿路倒有家豆腐腦還不錯。正好她要回家拿包,便走了那個方向。
還是來時的那條路,訾嶽庭已經熟悉了。
豆花店鋪麵窄小,早市擺在臨街,大清早就聚了不少食客。
錦城本地吃鹹口豆花的多,兩人點的是招牌饊子豆花,配上蔥花和肉沫,一勺香滑爽口。
隔壁桌坐了一對打算去川西自駕的年輕夫妻,正在討論著旅行計劃。他們打算走都汶高速去汶川,歇一晚後再出發去阿壩、甘孜、稻城亞丁,走一圈大環線。
林悠在旁聽著,不由得陷入向往。和愛人兩人成行,一路走一路停,看同樣的風景,過路同一座小城,流浪到世界的儘頭。沒有朝九晚五的辛勞,沒有柴米油鹽的困擾。這是林悠理想中愛情的模樣。
旅人聊到的這些地方,訾嶽庭都去過了,在二十幾歲的時候。車裡的轉經筒,曾在北川展出過的畫,都可以作為物證。
林悠問他:“川西那邊好玩嗎?”
訾嶽庭點頭,他也聽到了隔壁桌的討論。
“你沒去過?”
林悠答:“沒有,我不怎麼愛出遠門。”
離開北川的之前,錦城就是她去過最遠的地方。
大學的假期,林悠也去過幾個城市旅行,坐火車去,玩個三五天,能留下的印象多數不深。唯一讓她記憶深刻的,隻有畢業旅行。
林悠低頭吃豆花,“但是我喜歡爬山。”
奶奶家的老房子在春林山半腰,最早那會兒沒修路,車子開不上去,林國棟就將她馱在肩膀,背她上山。
春林山的每一條石徑路林悠都記得,因為爸爸背她走過很多次。
這些年,錦城附近的高山險山青山靈山,她都爬了個遍,都沒找到稱心如意的。
她並不是在找一座像小壩鄉那樣的山,而是在找一座不會塌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