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鳶尾(2 / 2)

荒庭春草色 枼青衫 8214 字 2024-03-15

像爸爸一樣。

吃完豆腐腦,訾嶽庭送林悠去了單位。

他把車固定開到自己常停的位置,距離派出所百來米遠的路邊。林悠準備要下車,訾嶽庭叫住她。

從他的神情看,好像經過了很多思量。

“雖然是我,但……不要隨便跟男人回家,也不要隨便讓男人去你家。”

“為什麼?”

訾嶽庭目光偏移,沉吟道:“因為你不會知道男人在想什麼。”

這是善意的提醒。這世上,心無穢念的聖人是不存在的,永遠是善於偽裝者居多數。

林悠承認,她的確不知道男人在想什麼,所以才會整夜都失眠。

“哦。那你在想什麼?”

或者換個問題,“我可不可以信任你?”

她就是這樣追根問底的性格,凡事要聽他親口而言才算做數。

他們明明在討論同一件事情,卻更像各執一詞。

訾嶽庭被她逼到了窘境,隻有歎氣,“算了。你先去上班,這件事情我們之後再聊。”

永遠是這樣。她進,他就退。

林悠的手握在內門把手上,帶著點賭氣的情緒道:“我不是隨便的人,也隻去過你家而已。”

就這樣。

她說完了。

簡單直接,不給他任何誤解的餘地。

工作室裡,訾嶽庭在學生演示石膏翻模的流程。

他挽起袖子拆了一袋石膏,倒進塑料桶裡,又加了點紅顏料,加水攪拌成粉色。

訾嶽庭用糊滿粉石膏的手邊操作邊講解,“最重要的是要保證雕塑全部覆蓋,整體厚度控製在1厘米,邊緣要貼合插片,等完全風乾之後再上肥皂水。調石膏的時候,第一層要比較稀,第二層第三層逐漸加稠,注意摻水調配的比例……”

完成一個階段性的步驟,訾嶽庭去到工作室外吸煙。低頭點火時,他看見胳膊上沾到了些粉色石膏,用手指蹭了蹭,發現蹭不掉,於是便沒有理會。

很快,助教也從工作室裡出來了。

訾嶽庭問:“怎麼了?”

助教小心翼翼問他,“教授,我一直說想請你吃飯,都沒有合適的機會。這次我爸媽也來錦城了,帶了些我家那邊的特產來……不知道今天晚上方不方便?”

訾嶽庭很少和學生家長吃飯,一來他不喜歡這種飯局,二來平時跟學生也沒什麼交情。助教跟了他三個學期,馬上也要畢業了,之前確實提過好幾回吃飯的事情,他再推辭不好。

不出意外,模型今天之內能翻完,能留出吃晚飯的時間。

於是訾嶽庭先口頭答應了。

然而誰也沒想到,下午掏母坯進行分模時,訾嶽庭一下分了神,下錘子時沒控製好力道,把石膏像的耳朵給敲碎了半隻。

這是嚴重的操作失誤,學生們都看著,麵麵相覷,沒人敢說話。

訾嶽庭做的是示例教學,重要的是步驟和流程,就算翻出來的石膏不完整,其實也不影響什麼。

但他沒有掩飾自己的錯誤,毫不猶豫道:“重新來。”

母坯沒了,從頭開始意味著要重複一遍之前所有的操作流程。訾嶽庭沒有任何怨言,但經過這麼一折騰,晚飯自然是吃不了了。

離開工作室時,學生們都在竊竊私語,說從沒見過訾教授這麼嚴肅的樣子。

訾嶽庭堅持要重做,不是跟學生過不去,是在和自己較勁。

人耳的結構複雜,是石膏像翻模過程中比較容易出紕漏的地方,但這不是他失誤的理由。

他今天的失誤,主要的原因在於自身,多年不下工作室,不碰雕塑泥了,難免業務生疏。

業精於勤荒於嬉,碎掉的那隻耳朵,正是為他敲響的警鐘。

但他荒廢的事情又何止這一樣而已。

晚上回到家,訾嶽庭把自己關進了畫室。

他沒有動那幅「鳶尾」,而是於工作台鋪開一張新紙。

今晚的畫室隻有他一個人,模特椅位是空的,即使點上香薰蠟燭,也緩解不了這份空寂。

有人癡迷於壁爐燒柴的火焰聲,無非是因為有溫度,有煙火氣。

筆尖觸到紙麵,留下淺淺的水痕,他猶豫三巡,卻還是下不去狠筆。

不滿意,什麼都不滿意。顏色不滿意,筆觸不滿意,落筆的姿勢不滿意……他現在的狀態,和昨晚根本判若雲泥。

每當他對自我產生懷疑的時候,就會想起訾硯青,想到她說——“人這一輩子,做好一件事情就夠了。”

可是現在,他連這件唯一的事情都做不好了。

訾嶽庭放下畫筆。他認清了一件事情。

他不是沒有靈感,也不是拿不了筆,而是少了個伴。

達利有他的Ga,夏加爾有他的Bel。

創作是一個人的旅途。但這條單行路,他一個人走得太久了。

他能夠自給自足,自我表達與宣泄的情感,已經到頭了。

現在的他,需要從另一個獨立的靈魂中汲取靈感和養分,才能延續自己的創作生命。

訾嶽庭靜靜回憶這個早晨帶給他的感受。

她是鳶尾,是荒庭中那一抹春草色。

她更是一塊空白的畫布,乾淨得連底油都還沒上。

他夷猶不決,隻因為不敢落下奠定基調的第一筆,破碎掉純潔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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