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嘉宜心說, 如果大哥是要回長寧侯府的話, 確實不需要平安郡王再辛苦這一趟。她“嗯”了一聲,回身衝郭越福了一禮:“多謝王爺, 我這就跟大哥回去。”
“誒……”還沒能將自己心裡的話全說出來,郭越不免遺憾,他輕歎一口氣, “那行吧,以後再見。”
他想,其實也可以把她送回城以後, 讓她再跟著表哥走嘛。反正他們回城的方向都是一樣的啊。他還沒說出來讓她幫忙寫什麼呢。
陸晉勾一勾唇, 又盯著他看了一會兒, 才同韓嘉宜一起上了馬車。
目送平安郡王的馬車離開後, 陸晉吩咐充作車夫的高亮:“走吧。”
“好嘞。”
馬車行駛, 韓嘉宜倚著馬車壁, 小心揉著額頭,疼痛漸漸緩解。
“怎麼回事?”
大哥的聲音冷不丁地響起,韓嘉宜心頭一跳:“什麼?”
陸晉眼神晦暗不明:“你剛才哭什麼?是平安郡王欺負你了?”他停頓了一下:“你怎麼在他馬車上?”
他這些日子不在京城, 竟不知道她何時居然跟平安郡王熟識起來。方才看她的形容模樣,以為她受了郭越欺負,然而見她同郭越道彆時,斯文有禮,又不像是受委屈的樣子。
平安郡王欺負她?哪兒跟哪兒啊?韓嘉宜搖頭:“沒有啊。哦, 是我今天跟靜雲一起去東平公主在郊外的莊子上參加詩會, 出了一點意外, 靜雲就先回家了。王爺看我落單,好心送我一程。”
“那你哭什麼?”陸晉沉聲問道。
韓嘉宜揉了揉額頭:“馬車忽然停下來,撞到頭了,恐怕都腫了。”她說著身體微微前傾,順手撩開了遮擋的額發。
她一琢磨,馬車之所以猛然停下來,還不是因為看到了大哥?想到這兒,她有些懊惱,一時忘形,瞪了他一眼。
少女美麗白皙的麵孔猶如一塊上好的美玉,隻可惜額頭上一點紅痕分外明顯,好似白璧微瑕。她微微偏了頭,黑白分明的眸子似兩潭盈盈春水,就那麼望著他。
陸晉一怔,黑眸沉了沉,迅速移開了視線,不與她對視,恍惚間,他心裡竟浮上一個詞來:含嗔帶怨。他心裡一凜,輕咳一聲,趕走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嘉宜……”
“啊?”韓嘉宜眼皮一跳,“怎麼了?”她這才認真去看大哥,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他看著臉色似是不大正常。她小聲問:“大哥不舒服麼?”
陸晉擺了擺手:“沒有。”
他有些意外,此次出去辦事,受了點傷。這也是他為何此次回京坐車而非騎馬的主要原因。他自忖除此之外,掩飾的不錯,沒想到居然給她看了出來。他雙眉緊蹙,眼瞼隨即垂下,心裡卻隱約有些異樣。
聽他說沒事,韓嘉宜也不深想,她抬頭打量著所處的馬車,車廂有精致的花紋,隨著馬車的前行而緩緩流動。
她看著看著,突然意識到好像有哪裡不對。
飛奔的馬車,眉目英俊的男子……
和她剛進京城的那一夜夢裡的場景,一模一樣。
事實上,自從熟悉了在侯府的生活後,她已經很久沒再想到過那個噩夢了,但此刻夢中的一幕幕如走馬燈般浮現在腦海,竟與眼前的一切奇異地重合在一起:疾馳的馬車,飛來的利箭,胸口的痛楚,瀕臨死亡的絕望……
她眼皮突突直跳,腦袋也隱隱作痛,不自覺地向陸晉靠近了一些,身體也隨之矮了下去。
就在她小腿觸及車廂底的那一瞬,一支羽箭“噌”的一聲穿破車簾,深深地紮進了馬車壁上。——正是她先前待的地方。若她沒有矮身蹲下,這利箭隻怕如她夢中那般,穿胸而過。
箭尾猶在晃動,韓嘉宜瞪大了眼睛,恐懼如潮水般上湧,幾乎將她淹沒。她隻覺得渾身的血液似乎在一瞬間凝固,手也不受控製地輕顫起來:“大,大哥……”
她話音未落,外麵高亮已經高叫:“有刺客!”而陸晉則如同利箭一般,提著刀衝下馬車:“待著彆動!”
韓嘉宜不會武功,儘管她在寫話本時,寫過不少關乎生死的大場麵,但是真正直麵生死還是頭一遭。
她下意識聽從大哥的安排,待在馬車裡一動不動。
而此刻馬車外,陸晉及其部下,正與湧上來的黑衣刺客們纏鬥。
這兩年做錦衣衛指揮使,抄家抓人是常事,陸晉也知道自己在外麵得罪了不少人,之前也曾遭遇過兩次暗殺。
所以,麵對黑衣刺客們,陸晉應對從容。唯一讓他不安的是,此次他同行的除了幾個兄弟們,還有馬車裡的繼妹嘉宜。
他不能讓她有事。
陸晉身上帶傷,以一對三,一柄刀大開大合,氣勢磅礴,不見絲毫凝滯。
“老大,這黑衣人明顯有備而來!”高亮揮舞著刀低吼。
被三個黑衣人圍堵的陸晉眸色幽暗,沉聲道:“高亮,你去護著馬車!”
“是!”匆忙中,高亮應了一聲,放棄去支援老大,而是慢慢向馬車靠近。
馬車裡的的人是老大的妹妹,是侯府的小姐。如果刺客們拿她要挾老大,那可就糟了。
然而,高亮還未趕到馬車邊,就看到有一個黑衣人向馬車而去,此時已經站在了車轅邊,舉劍就要往馬車裡刺。
高亮眼睛發紅,怒吼一聲,揮刀上前格擋。
“當”的一聲,兵刃相接,震得兩人虎口俱是一陣發麻,齊齊後退了一步。
高亮心知是遇上了勁敵,也不敢大意,使出家傳的本事來,一套刀法使得密不透風,緊緊護在馬車周圍。
韓嘉宜待在馬車裡,聽到外麵不絕於耳的打鬥聲,一顆心怦怦直跳,隻祈禱著錦衣衛們早些勝利,他們好平平安安回家。
一想到這次大哥身邊並沒有帶幾個人,她緊張不安,心如擂鼓。平時不大信神佛的她,這會兒把她漫天神佛想了一個遍。
馬車忽的一沉,她的心也跟著一沉。
緊接著馬車似乎轉了一個方向,狂奔起來。
韓嘉宜的身體隨著馬車東倒西歪,時不時腦袋碰在馬車壁上。她已經顧不得疼痛,伸手掀開車簾一瞧,忍不住低呼一聲,臉上血色儘褪。
沒有車夫駕駛,馬卻像是發了狂一樣,嘶叫著,向前疾馳,速度極快。而且,這不是回城的方向,也不是來時的路,崎嶇不平,倒像是山路。
被顛得七葷八素的她,恍惚間看到了馬臀上的匕首。
那匕首刺得極深,沒根而入,血汩汩流出,染紅了匕首柄。
韓嘉宜努力穩住心神,她深吸一口氣,想控製住亂跑的馬車。她動作極小,一點一點向車轅那邊靠近,伸手去捉韁繩。
但是馬車顛簸,她努力了好久,終於靠近車轅,但還是沒能把韁繩握在手裡。
她咬了咬牙,再次伸出了手……
馬車忽然發狂,驚到的不止韓嘉宜一人。正與黑衣人纏鬥的高亮暗叫一聲不好,待要跨馬追上去,卻被黑衣人纏著,脫不開身。
高亮低吼一聲,用足了力。
馬車那邊的變故讓陸晉心裡一沉,額上青筋暴起。他揮刀解決了圍著他的最後一個人,翻身上馬,去追疾行的馬車。
從未有過的驚惶籠罩著他,在方才的劇戰中,他身上的傷口裂開了,鮮血流出,染濕了衣裳。然而他此時無心去顧忌傷口,隻有一個念頭:她一定不能出事!
韓嘉宜終於握住了韁繩,她心裡一喜,卻發覺韁繩和馬鞭已經控製不了受傷的馬了。
周遭的景物飛速後退,韓嘉宜隱約辨明方向:這大概是京郊的福明山?
她想,可能會有三種結果。第一是什麼也不做,等瘋馬因失血過多而亡,那時馬車自然會停下。隻是不知道馬何時會停,也不知終點是何地。第二是她跳下馬車,但山路崎嶇,馬車疾馳,她如果跳下去,肯定會受重傷。至於第三種,那就是等大哥的人過來援助。
韓嘉宜緩緩籲出一口鬱氣,她細細權衡,心想,現在還沒到絕路,先不選第二種。
她要相信自己,也要相信陸晉。
那支朝她飛過來的利箭都沒能射死她,她會好好活著。她還不到十五歲,她的路還長著呢。
山路越來越崎嶇,韓嘉宜心裡的不安也越來越濃。她咬了咬牙,心想,可能路耗不過瘋馬,不行的話就跳車吧。
就在此刻,馬蹄聲由遠及近,向這邊行來,不知是敵是友。
韓嘉宜心頭一跳,馬車一顛,她從車門處直接被甩到了馬車最裡麵。她順手掀開車簾,看見了馬背上的人,眼睛一亮:“大哥!”
是陸晉!他終於來了!
陸晉騎馬追隨著馬車一路至此,聽見她的聲音,他一直提著的心才算放下。失血帶來的暈眩感似乎減輕了一些,和馬車之間的距離也逐漸縮短,直至與馬車並行。
他側坐在馬背上,手中的利刃劃過馬脖子。
鮮血濺得極高,馬嘶鳴一聲,連帶著馬車一起摔倒在地。
韓嘉宜護著頭,從馬車裡滾了出來。她形容狼狽,身上各處也酸痛不已,但劫後逢生的喜悅讓她忽略了那些不適。眼前蒼白的臉上猶帶著血痕的陸晉也變得可親起來。她止不住眼淚,一把抱住了他:“大哥!”
她突如其來的擁抱,讓陸晉身體一僵,他雙目微闔,聲音極低:“抱歉,連累你了,你沒事吧?”
“我還好。”韓嘉宜這才注意到大哥的不對勁兒,“大哥,你怎麼樣?”
她還沒聽到陸晉的回答,就聽到了馬蹄聲。
有四匹馬停在不遠處的山道上,馬背上的四個黑衣人拉開手裡的弓,瞄準了他們。
韓嘉宜心裡一沉,下意識便往旁邊閃避。
崎嶇的山道上,鋪了不少乾草。她方才站在馬車邊時,還不覺得異常,這時身體一動,驀然發覺腳下居然是空的!
她低呼一聲,身體已不自覺地向山道下方歪去。
陸晉心裡一凜,伸手就去抓她。
偏巧正在此時,四支羽箭同時向他們飛來。他一手揮刀去擋箭,另一隻手緊緊捉著韓嘉宜。
腳下土塊鬆動,韓嘉宜還沒來得及喊一聲:“大哥,鬆手!”兩人就一起墜了下去。
向下墜落時,耳邊有呼呼的風聲。韓嘉宜心裡隻有一個念頭:我命休矣!
此時的山道上,高亮等人也已追了上來,然而卻眼睜睜遠遠看見老大他們從山上墜下。高亮眼睛發紅,拚了命地砍。
一番惡鬥後,四個黑衣人,兩死一傷一逃脫。
福明山在京郊,山險水秀,曾被□□皇帝誇為“福地”。高亮他們幾個簡單裹傷的同時,勘探地形,並很快做了分工。一人去侯府報訊,一人去衛所叫幫手,剩下兩人到山崖下去尋找。
高亮負責去長寧侯府找人報訊。按說不該讓侯府的人擔心,可是若老大真有個三長兩短,而他們又沒有第一時間通知侯府的話,那真是……
呸呸,高亮給自己抽了個嘴巴子,胡想什麼?老大怎麼可能會有事?但一想到山崖下是深潭,他心裡懼意陡生,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騎馬奔向侯府時,高亮心頭充滿了悔意,都怪他,如果他當初看守住了馬車。那馬不發瘋狂奔,也就不會有後來這些事了。
得知陸晉與韓嘉宜一起墜下山崖,長寧侯立時變了臉色:“你說什麼?”
晉兒和嘉宜一起出事了?
長寧侯隻覺得腦袋一陣暈眩,沉聲道:“找!”
掉下山崖,那就去山崖下去找啊,還耽擱什麼?!
長寧侯不敢教母親和妻子知曉此事,自己帶了一些家丁,一起前往福明山。
然而到天黑時,沈氏也聽說了這件事。今日嘉宜和靜雲一起出城去參加東平公主舉辦的詩會,靜雲提前回來了,說是等酉時嘉宜還沒回來,就再派了馬車去接,卻接了個空。
她再一打聽,就知道嘉宜和陸晉一起出事了。血液上湧,她隻覺得頭重腳輕,幾乎要暈過去。一時之間,她竟不清楚,究竟該去怪哪一個。
如果她沒勸嘉宜去詩會,如果靜雲沒有提前回來,如果嘉宜沒乘坐世子的馬車……
但凡這中間哪一環節不同,都不會有現在的事情。
後悔、自責和不安一起襲來,沈氏眼淚大滴大滴地落。她與嘉宜分彆多年,母女重逢才數月而已,就又出了這樣的事情。若是嘉宜有個三長兩短,她想她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
不,嘉宜不會有事,嘉宜肯定不會有事!
沈氏整理了情緒,打算也帶人前去福明山尋找,卻忽然有人來報,說是宮裡來人了。
說話間,一個身形高挑的女子已然快步走了進來。
明月郡主麵如寒霜,開門見山:“陸晉還沒消息嗎?”
“沒有。”沈氏眼圈一紅,對陸晉也有了惱意。陸晉做著錦衣衛指揮使,平時得罪人很多,想取他性命的不知有多少。嘉宜此次定是受了他的連累。
“那,刺客是誰派去的?可曾查到?”明月郡主繼續問道。
沈氏搖頭:“這我哪裡知道?”
而且都什麼時候了,她哪裡有心思想這些?
明月郡主略一頷首,表示知曉。她輕聲道:“我身邊人手不多,不過應該能出一些力。”
沈氏點了點頭:“那就多謝郡主了。”
福明山下,是深潭。此時正是十月中,潭水冰冷,如果從山上墜落到深潭中,縱使水性極佳,隻怕也不能安然無恙。
錦衣衛、長寧侯府以及明月郡主的人,都在山下以及潭邊搜尋。然而數個時辰過去,也沒見到人影。
月明星稀,陰雲卻籠罩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然而此時又困又餓的韓嘉宜還在山洞裡,隻能看到火折子帶來的光亮,卻看不見月光。
回想起前不久發生的事情,她仍然心有餘悸,如在夢中。
兩人一起往下墜落時,大哥一手攬著她,另一隻手握著刀紮進山縫中,懸著他們的身體,使他們不至於繼續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