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嘉宜沉默了。爹爹收藏了不少古玩字畫,手中有不少財產。他去世以後,二叔得了那些珍藏,表示要奉養母親,撫育侄女。這幾年二叔在吃喝上倒也沒有虧待過她,但也僅限於吃喝上了。她這個侄女是可以隨時被犧牲掉的,若非如此,她也不至於偽造路引,匆忙進京。
“你爹沒了,你怎麼不早點來找娘?我以為,我以為……”沈氏眼淚大滴大滴的掉,落在女兒發間。她心裡充滿了悔意,她不該把女兒留在睢陽,更不該十年來刻意逃避不聞不問。誠然京城睢陽相距甚遠,訊息不通,可她如果硬要打聽,不會打聽不到。隻是她以為,女兒雖然沒有親娘在身邊,可還有父親,有祖母,不會受什麼委屈……
韓嘉宜臉頰在母親手臂上蹭了蹭,有意撒嬌:“我那時候小嘛,現在長大了,不是來找娘了嗎?”見母親滿麵淚痕,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娘,我餓了,有吃的沒有啊?”
“有,有,當然有。”沈氏精神一震,連忙高聲喚丫鬟進來,吩咐準備膳食。她將糕點推到女兒麵前,“你先墊墊肚子。”
韓嘉宜今日水米未進,早就餓了。她洗手淨麵,就著茶水用了幾塊糕點,才覺得身上有了些力氣。
沈氏就坐在她對麵,見她放下筷子,含笑問道:“合你的口味麼?”
“合呢。”韓嘉宜點一點頭。
沈氏拉著女兒的手:“嘉宜,你以後也不要再回睢陽了,留在這兒陪娘好不好?娘隻有你這一個女兒,娘不想再和你分開了。”
再把嘉宜的戶籍遷過來,讓其長住京城。隻是此事多半還需要麻煩世子。
韓嘉宜毫不猶豫地點頭:“好。”猶豫了一下,她又道:“我是想賴在娘身邊的,可是娘會不會不方便?”
母親現在嫁到了長寧侯府,不知侯府中人是否好相與。
“怎麼會呢?”沈氏溫柔摩挲著女兒的發頂,幾欲落淚,“沒有什麼不方便的。老夫人和侯爺都很好。再說,長寧侯府若是真容不下咱們娘倆,咱們走就是了。嘉宜,娘巴不得你永遠賴在娘身邊。”輕輕擦拭了眼淚,她想到一事,好奇問道:“你怎麼先找上世子了?”
“誰?”韓嘉宜話一出口,隨即意識到娘問的是陸晉。她想了想,“哦,娘說大哥啊。我在客棧,正好碰見錦衣衛捉拿欽犯……”
沈氏點一點頭:“原來如此。”分彆十年,她心裡有太多的問題想問女兒,她迫切想知道女兒這十年的點滴,但是她很清楚,嘉宜如果要留在長寧侯府的話,必須得儘快對侯府有些了解。
於是,她緩緩說道:“家裡的情況,我簡單跟你說一下……”
韓嘉宜在睢陽時就知道母親改嫁到了陸家,也打聽過長寧侯府的一些情況。但此刻母親鄭重提及,她也不由地認真傾聽。
“這侯府裡,最大的是老夫人,老夫人常年禮佛,是個再慈祥不過的老人,對小輩一向和善。你隻管拿她當親祖母一般敬重就是了。侯爺性情寬和,也好相處。侯爺之前娶過兩任妻子。”沈氏輕聲說道,“他的原配夫人是成安公主,公主當初難產,生下世子陸晉沒多久就去世了。老夫人做主,侯爺又娶了梅夫人,梅夫人也福薄,二少爺陸顯出生的當天,她就沒了。世子你見過了,他如今做著錦衣衛指揮使,你日後見了他,定要恭恭敬敬,莫惹惱了他。二少爺你還不曾得見,他比你大了兩歲,還在讀書呢。他的姨母和表妹也在侯府,梅姨媽熱情爽朗,她的姑娘陳小姐和你年紀相仿,以後少不得要見麵。”
韓嘉宜記在心間,可是不免有些不安。
沈氏輕歎一聲,詳細講了各人的秉性喜好以及相處之道,又問起女兒在睢陽時的種種。
母女倆正說著話,忽有丫鬟來報,說是侯爺過來了。
韓嘉宜心頭一跳,立時站起。
說話間一個中年男子走了進來,他四十來歲,形貌和善:“聽說大姑娘來了,這個就是麼?姑娘既然來了,就在這兒住下吧,也省得你掛念。”他衝沈氏笑了笑:“彆說,和你還真有些像。”
“侯爺這話說的,我親生的女兒,又怎會不像?”沈氏含笑盈盈,她輕輕推了推女兒,“嘉宜,還不見過你陸伯伯。”
韓嘉宜匆忙福身行禮,心裡微覺驚訝,這就是長寧侯麼?怎麼和陸晉長的一點都不像?他看著比他兒子和善多了。
見他唇角上揚,牽起意味不明的笑,她心裡咯噔一下。昨夜的夢境再一次浮上心頭,身體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
“怎麼?你不認得你要投奔的兄長?”陸晉淡淡地看著她。
韓嘉宜思緒轉了幾轉,不自在的神情一閃而過,她很快恢複了鎮定:“隻是聞名,從未見麵,當然不認得,兄長莫怪。不過,兄長應該知道小妹吧?我母親姓沈,在娘家姊妹中排行第三。我舅舅單名一個修字,我姓韓,從睢陽來。”
她心想,話說到這份上,對方如果真是那個陸晉,肯定就知道了她是誰。她小心翼翼覷著陸晉,眼中有些期待,又有些不安,卻見對方的臉色倏然沉了下來。
聽她提到沈修,陸晉心念微轉,已然明了她的身份。不過想到她的假路引,他眉目冷然:“我如何知道……”
“我自然是有證據的。”韓嘉宜出聲打斷了他的話,坦然自若,“而且,錦衣衛手段了得,我……”
她本欲說上一句:“我豈敢在你們麵前撒謊?”話到嘴邊,想起自己那露出破綻的路引,臨時改成“我如果說的是假的,也瞞不過你們的法眼,是不是?”
她按捺下內心的惶急與不安,臉上笑意盈盈。
陸晉雙目微斂,不動聲色打量著她。見她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明眸善睞,顏若朝華,眼裡透著一股沉靜之色,竟是毫無懼意。他視線微移,看向她不知何時攥緊了的拳頭。他輕哂,重新將目光投向了她的臉上。
鵝蛋臉杏仁眼,娟秀清麗,頗有書卷氣。仔細瞧的話,從她那似乎刻意掩飾過的眉目間,隱隱能看出幾分沈氏的影子。他不輕不重哼了一聲,神色稍微緩和了一些。
沈氏是他的第二個繼母,在嫁進長寧侯府之前,確實曾嫁與睢陽韓方為妻,並生有一女。如果他沒記錯的話,沈氏的那個女兒今年正是十四歲。而關於沈氏過去曾有子嗣一事,京城中並無多少人知曉。
韓嘉宜心中惴惴,她苦了臉,一雙剪水秋瞳淚光盈盈:“我說的都是真的,你們若不信,把我母親請來一問便知。我四歲的時候……”
陸晉長眉一挑,眼角餘光掠過前堂或站或坐一個個向這邊張望的諸人,知道他們都在豎著耳朵聽。他眸色轉冷,伸手製止她說下去:“我沒有興致在這聽你講故事……”
“不想在這兒?那咱們就借一步說話?”見他抬腳欲走,韓嘉宜即刻接道。她眨了眨眼,一雙靈動水眸直直地看著他,到底是沒能膽大到把那句可以拉近關係的“兄長”給叫出來。
怔了一瞬,陸晉唇角微揚,牽起意味不明的笑:這小姑娘生的柔柔弱弱,膽子可不算小。他輕輕唔了一聲:“也好。”
高亮輕哼,做了一個請的動作:“姑娘,請吧。”
眼看著“韓老弟”要被帶走,鄭三哥急道:“韓老,韓姑娘!”
韓嘉宜輕歎一聲,從袖袋中取了碎銀出來,拋給站在一旁的鄭三哥,神情懇切:“鄭三哥,這一路辛苦你了,我如今人已到了京城,也跟……”她說著飛速瞧了陸晉一眼,聲音不自覺降低了一些:“也跟我這位兄長相遇了,你速速回睢陽去吧。”
她並不想連累旁人,然而她這話一出口,鄭三哥不由地生出萬丈豪情來:“韓姑娘,你彆害怕,我相信你,我相信你說的都是真的。”
韓嘉宜笑起來,心說,鄭三哥這人還挺有意思。她以韓嘉的身份和他相處時,所說的身世完全是假的啊。他都知道她不是韓嘉了,還說相信她。
不過這麼一笑,她心裡的不安倒是消散了不少。她想,也沒什麼好害怕的。她對陸晉,可不曾說過一句謊話。——哦,或許有半句,她此次進京,主要是為了投奔自己嫁入長寧侯府的生母。不巧,她母親有兩個繼子,居長的那個就是陸晉。
陸晉喚過掌櫃簡單詢問兩句,得知這位韓姑娘確實是與鄭老三一同進店的,和楊洪升同坐一桌實屬偶然。
韓嘉宜聞言又放心了幾分,心想這樣能洗脫同黨嫌疑吧?
命手下帶走早已被製住的楊洪升,陸晉低聲吩咐高亮:“我先進宮複命,你帶這位韓姑娘去……”他回首掃了一眼,見她正眼巴巴地瞅著自己,他眸光輕閃,飛速收回目光,“梨花巷吧,看緊一點。”
高亮大聲應道:“是!”他摩拳擦掌,越發篤定這個韓姑娘身份可疑,心說,你也不打聽清楚,整個京城誰不知道我們大人隻有一個兄弟,根本沒有姊妹!大人說了看緊一點,那必須嚴加防範啊!
韓嘉宜也有點懵,梨花巷是什麼地方?
很快,她就知道了。
她隨著高亮進了梨花巷後,在一處宅子前停下。韓嘉宜看著“陸宅”二字,尋思:就是陸家?陸晉已經相信了她的說辭?她是不是很快就要見到娘親了?
一想到即將看見她那闊彆十年的生母,她期待而又不安。她四歲那年,娘親就離開了家,也不知娘親還認不認得她。她是不是應該換下身上的男裝?
她一時心緒如潮,沒注意到高亮斜睨了她一眼。
梨花巷陸宅是錦衣衛指揮使陸晉的一處私宅。陸晉偶爾會在此地留宿,高亮也時常來這裡。此地的仆從對他並不陌生。他敲響門後,領著韓嘉宜入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