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照收回劍, 右手斜地裡隨手一插,就準確無誤地插進了劍鞘。他冷冷看著這賊眉鼠目的道士,薄唇吐出兩個字:“帶路。”
道士再不敢裝斷腿了, 連滾帶爬在地上爬了好幾步才站起來,彎腰拱背地引路:“貴,貴人這邊請。”
時照邁出長腿就要跟上,無猜連忙勸道:“請公子三思,那位已到京中……”
時照腳步一滯。
無猜見時照麵色鬆動, 又連忙趁熱打鐵地說:“再者,說不得這臭道士也是那人的棋子, 故意在此處出現, 不過想要拖住您回京的腳步。”
時照薄唇緊抿, 一言不發, 袖中的拳頭捏得死緊。
時陌已經到京, 以長歌的性子, 如今卻是必定不會同他回京的。那麼,他在這緊要關頭寧肯放棄長歌也要回京, 如此迅雷不及掩耳之勢, 是想要做什麼,不言而喻。
這個時候若是自己不在京中親自坐鎮, 怕是這一局,所有人都要被他一網打儘。
但這手帕上的香……萬萬不會有錯。
不管這道士是誰的人,長歌定在此處!
他已經錯過她一次了,這一次不論付出怎樣的代價, 他都不會再放棄她!
當下,時照眼中露出義無反顧,無猜一見,心頭大叫不好,死死勸道:“請公子以大局為重啊!”
時照轉頭看向他,未置一詞。旋即,他抬步走向一旁,淡淡留下一句:“把他敲昏,你過來。”
話落,道士還沒來得及反抗,就見眼前人影一晃,隨後自己脖頸悶悶沉沉一痛,就人事不知了。
無猜敲昏了道士,轉頭就見時照走到了馬前,以為他這回終於想通不再被禍水所擾,心中頓時生起一陣不切實際的喜悅,連忙快步上前。
卻聽時照淡淡開口道:“你先行回京,替本王向母妃轉告兩句話。”
轉告?
“王爺果真要跟這道士走?”無猜清亮的眼睛裡儘是不解,一時間竟就無畏無懼地脫口而出,“這麼多年來王爺為了討郡主歡心,不可謂不花儘心思,可是郡主呢?郡主連真容都不願意讓王爺看到,她如今既走了就讓她走好了,沒她礙著,這大好江山更是王爺囊中之物。”
話落,隻見時照臉色沉沉,沉黑的眸子裡情緒莫測,無猜一時噤聲,但鼓起的腮幫子還是泄露出了他的不滿。
“若是沒有她,我縱得到這萬裡江山也不過是孤家寡人一個。”半晌,時照歎道。
時照又正色道:“時陌將本王拖住,自己先行回京,本王也並非猜不出他的意圖。所以你此行回京,定要交代母妃兩件事。第一,若是時陌拒接兵權,要她萬不可操之過急,這兵權本王萬不能要,因為這是時陌的禍水東引隔岸觀火之計。”
“王爺這是什麼意思?”
時照沉吟道:“此次時陌回京,有景王捧殺在前,父皇礙於朝臣呼聲,便是個樣子他也定會做一做。在時陌回京之日,多半會以交付兵權為餌試探時陌。但以時陌心性,他定不會接,不僅不會接,而且以他此時行事端倪來看,他還會將本王拉進這一趟渾水裡,舉薦本王。但本王不是他,本王還沒有到無路可走這一步,所以現在不是露出鋒芒的時候。總之你記住叮囑母妃,屆時要她無論如何也要拒兵權。”
無猜似懂非懂地點頭。
“第二件事……”時照話鋒一轉,定定看向無猜,“時陌這個時候回京,實在是挑了個壞得不能再壞的時機。他又將本王拖在此處,真是司馬昭之心。他這是想要趕在本王之前向父皇請旨求娶長歌。所以你回京之後,請母妃即刻向父皇請旨賜婚,務必趕在時陌之前,將本王與長歌的賜婚聖旨定下。”
“既是在這迫在眉睫的時候,王爺更應當親自回京和秦王搶占這個先機才是,為何還要在此逗留?”無猜這麼一聽更是不懂了。
時照眸光微斂,沉默了片刻,才道:“因為比起她的人,本王更想得到她的心。甚至……”
甚至什麼,他沒再說下去。聲音漸淡,指尖收攏,他重新看向無猜。
無猜意會,行禮拜彆:“請王爺放心,屬下定不辱命。”
快馬一路騎行,轉眼消失在街尾。時照這才轉身,淡淡走進碧海潮生,在空無一人的櫃台上拎過一隻茶壺,裡頭還有隔了不知幾天的半壺水。
時照走回那癱在地上的道士跟前,麵無表情地將茶壺裡的水淋了他一臉。
“下雨了?下雨了!”道士迷迷糊糊抹了一把臉,一骨碌坐起來。
時照隨手將手中空了的銅壺一扔,“哐當”一聲落在遠處,他眉梢清冷地看了眼道士,抬步走在前頭:“走了。”
道士被他目光一懾,連忙從地上爬起來跟上。
……
長歌主仆三人回到破舊的茅屋前,蓁蓁自覺躲到了樹上,長歌一手握著拂塵,一手拎著有些硬的衣擺,帶著夭夭進門去。
裡頭的條件比外頭好不到哪裡,除了頭頂上有一層茅草蓋的屋頂略微能遮風擋雨,屋裡簡陋得不忍直視。
泥土糊的牆壁有幾處垮了下來,屋子裡沒有多餘的東西,隻有正中一張桌子兩隻凳子,蒙著厚厚的灰塵,隱約可見破舊的邊角。
角落裡的不知是一張床還是一塊木板,僅能容一人,上麵躺著一個昏迷得人事不知的壯碩男子,一身黑衣,襯得他臉上半絲血色也沒有,慘白駭人,胸口那一團沁出的血倒是鮮亮,在深黑的布料上都反著光。
他頭頂上方,有一隻蜘蛛正在肆無忌憚地結著網。
長歌徐徐走近,低頭一看,隻見這人眉毛粗濃,臉部線條堅毅,唇微有些厚,整體雖比不上皇家那些天生的絕色,卻有著武人固有的穩重耿直,是個一眼看來就覺得可靠的麵相。
也難怪他能做十年的禁軍統領。
不過此時的禁軍統領身受重傷,滿頭冷汗,死死咬住的嘴唇泛著青紫,正在這破舊的茅草棚裡苟延殘喘。
高官厚祿,不得善終……長歌想起那道士還算中肯的批語,心中不由感慨。
她看了夭夭一眼,夭夭這就拿了個小瓷瓶出來,拔開木塞,一股溫和清潤的藥香霎時溢出。夭夭原想倒一粒藥丸在手上,但見這人出氣多進氣少的樣子,索性直接蹲在他麵前,一手捏開他的嘴巴,一手直接舉著藥瓶,往他嘴巴裡抖了幾下,一骨碌滾出數十顆藥丸,一股腦全塞進了淩非的嘴裡。
一旁的長歌:“……”
好在淩非還不是將死之人,還曉得艱難吞咽,否則夭夭這摧殘人的一倒,噎也要將他活生生噎死了。
喂完藥,長歌從夭夭手中接過藥瓶,轉身走到桌前,將手中小心折好的紙放在桌上,拿了藥瓶輕輕壓上。
做好這一切,兩人無聲無息地離開。
他們剛剛踏出門檻,那原本人事不知的男子猛地睜開眼睛來,眨眼之間竟能下床,行走迅速如風竟全看不出方才半分的虛弱。
他一揮手,桌上的藥瓶連著底下壓著那張紙就被隔空吸了過去。他展開紙張一看,眼中急速掠過什麼。
長歌剛走到院中,身後猛地一陣戾氣襲來,她還未有反應,脖間一涼,已被人抵上了一柄寒劍。
她身旁的夭夭驚呼了一聲。
長歌卻沒有出聲,隻是輕輕地轉過身去,沉默地對上一臉戾氣的淩非。
淩非掃過她一身的道袍,冷聲問:“你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救我?這個又是從哪裡來的?”
他舉著手中那張紙,那是長歌從道士那裡搜刮來的,上麵是淩非心上女子的生辰八字。
長歌久久沒有出聲,淩非敏銳地察覺到什麼:“你不會說話?”
長歌在心中微微一笑,和聰明的人過招就是有這些好處,她想要傳達的設定對方總能迅速領會到。
是的,她此刻的人設正是個啞巴道姑。
當日淩非刺殺時陌曾劫持她,她那時候雖有易容,但情急之下真情流露出了聲,聲音卻是暴露了的。所以這時雖換回了本來麵目,卻死也不能出聲。
這也是她為什麼不得不帶夭夭一起的另一個原因——她需要有人替她開口說台詞。
此時,夭夭立刻恰到好處地輕歎一聲:“我師姐泄露天機遭到反噬,已經失聲很多年了,公子又何必對一個口不能言的出家人咄咄相逼?”
她說著,目光轉到淩非的劍尖上。
淩非沉默片刻,收了劍。
長歌朝他輕輕頷首,轉身離開。
淩非漆黑的眸子靜靜看著兩人遠去,寬大略顯粗硬的道袍無端將人的背影放大了一圈,他默不作聲地注視了半晌,直到人出了院子,他才不慌不忙出聲:“仙姑留步。”
長歌麵無表情地停下腳步,夭夭眼睛刹那間一亮。
“仙姑救命之恩,在下還未及一謝,敢問仙姑尊號?”淩非走到兩人身前,抱拳朗聲道。
夭夭就要出聲,按著長歌事先交代她的套路,一步步將他死死套進去,最後教他知無不言老實交代一切。不想,她剛剛張嘴還未出聲,淩非倏地轉頭看向她,用眼神將她製止住了。夭夭心頭一驚,女子天生的直覺就告訴她不妙。
果然,下一刻就見淩非回頭看向長歌:“在下不才,略微識得些手語,仙姑有話但可直接交代在下,倒是不必假他人之言了。”
夭夭心頭霎時“咯噔”一跳,捏著拂塵的手頓緊,看淩非的目光又驚又懼。
原以為他長了副耿直忠厚的模樣,是個好對付的,沒想竟這樣奸滑。她們從一進門起,知道淩非已經醒來,一直在欲擒故縱地演戲,引淩非自己上前來追問。沒想竟都這樣了,這個姓淩的還是不相信她們。
他說他會手語,是真會還是試探?若是假的,純屬試探就好了,隨意和他比劃幾下也就敷衍了過去;但若是萬一不巧是真的,他真的剛好識得那麼幾個,她們豈不是……出師不利?
她家姑娘根本就不會什麼手語啊!
夭夭目光閃爍地看向淩非手上提著的劍,心裡想的是,如果淩非戳破了她們,一不做二不休刺上來……
下意識地,夭夭想扭頭回去看看蓁蓁隔得遠不遠,來不來得及救她們。
這時,她麵前卻忽然遞來一支拂塵。夭夭一愣,隻見長歌麵無表情地將拂塵放到她手中,轉頭,就駕輕就熟地朝淩非打起了手語。
夭夭目瞪口呆:“……”
她,她家姑娘是什麼時候學會這種東西的?
夭夭小心翼翼地去瞧淩非的神色,見男人粗濃的眉毛越皺越緊,握著長劍的手背上青筋凸起。她心道糟糕,胡亂比劃被發現了!
她又連忙轉頭去看長歌,卻見長歌麵不改色地看著淩非,手上動作嫻熟,讓人目不暇接,看得她一頭霧水。
夭夭頓時茫然了。
長歌比劃了一陣停下來,又向淩非微微一頷首,就要離開,淩非連忙攔住她,滿臉急色道:“緣起緣滅,歸在何處?還請仙姑賜教!”
夭夭扭頭,目瞪口呆地看向長歌:“……”
她,她真的會手語?
長歌還真就會手語。
上輩子,她滿門被滅,撕掉麵皮後以趙修之女的身份重新活下去。雖然容貌大變,但聲音卻是沒法變的,唯一的辦法就是,她不出聲。
她以啞女的設定參與親王選妃,加之地位本就不高,竟也歪打正著,讓她順利被指給了最不受寵的那一個。
她一向做戲做全套,所以啞女的必備技能,她上輩子就學會了。當年她連最是多疑的懿和帝都能順利騙過,此時更加不會將淩非這等試探放在眼裡。
她遊刃有餘地以手語告訴他,八字胡道士原是她的師兄,但他背叛師門,欺世盜名,早已被逐出師門,她此行奉師命下山就是清理門戶而來。適逢遇見他趁人之危,落井下石,這才出手相救。
長歌還比劃了一句格外有哲理的話:“再有,人死如雖未必如燈滅,但緣起緣滅也自有歸宿,天命自有安排,公子不必強求。公子因為執念被小人利用,還望日後戒之慎之。”
淩非果然追問。
長歌麵無表情地擺出了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樣,不再說話,不可謂沒將欲擒故縱這點伎倆玩到極致。
夭夭機靈,恰到好處地接口唱起雙簧:“我師姐幾年前泄露天機,如今已遭天譴,上天罰她不能開口說話,公子就莫要強人所難了。”
淩非麵色一僵。
長歌毫不拖遝地帶著夭夭遠去。
兩人走了老遠,夭夭心中已經有些急迫,生怕這次縱得太徹底,將線斷掉了,悄悄去看長歌,卻見她鎮定從容,不疾不徐,也隻得按下心中焦躁,跟著她一起像兩個世外高人一樣飄然遠去。
這時,終於從身後遠遠地傳來一聲:“在下願遁入空門,請仙姑收在下為徒。”
夭夭霎時瞪圓了雙眼。
這個淩非,怎麼會這樣信這些方外之人?先信一個心術不正的道士不算,現在還要信一個初次見麵滿嘴謊言的“道姑”!
說好的禁軍統領呢?他這是被下了什麼蠱?
連長歌也忍不住輕輕蹙眉。
淩非的聲音自身後傳來,越來越近:“仙姑不願泄露天機,在下絕不強求,但執念已生,此生除非死去,否則決不放棄。在下願意遁入空門,跟隨仙姑修道,自行堪破天機,不連累仙姑分毫,還望仙姑成全?”
長歌沉默。
她料定淩非會追問,但萬萬沒想到他竟能做到這一步。
看他的樣子,像是萬分篤定那女子真的會借屍還魂。可是且不說子不語怪力亂神,就是一個半信半疑的普通人,若非有什麼因由,他也絕對不會如淩非一般堅信一個死去的人還能再活過來。
她易地而處地想,上輩子她死的時候,怕是癡情如時陌都不會再信她還能起死回生。
除非……
除非……!
長歌刹那間福至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