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王敗寇。
天牢內,時景蓬頭垢麵。舒妃宮中,他頭頂的頭發連著金冠被時陌一刀削去,此時頭頂一片便顯得光禿禿的,給他的慘敗無端添了一層滑稽。
外麵傳來腳步聲,他頭也未抬,直到牢門大開,一雙繡著五爪金龍的玄色靴子出現在視野中。
“華容,你終究是敗了。”
頭頂傳來一道情緒莫名的嗓音,麵前落下一封戰報,正正扔在他麵前。
“看一看吧,看一看令你一敗塗地的這個人究竟有著怎樣的本事。”
時景的右手已經被時陌折斷,他顫巍巍伸出臟汙和著血漬的左手撿起。
……
“聽說當日你為激太子,曾當著懿和帝的麵咄咄逼問他兩個問題。你問他,大周發兵區區一萬,卻由一親王領兵,若他為西夏高層,他當如何;若他為慕容城,他又會如何。”
時陌扶著長歌回房,二人經過池塘,見池中的水仙花竟已經開了,亭亭而立,淡淡幽香,長歌忍不住駐足,又含笑反問:“這你也知道?”
“懿和帝事後給東宮送了一套《三十六計》,此事朝堂上下人儘皆知。”時陌眸光深深看著她,“你如此毫不留情扯下他的尊嚴與臉麵,冒險了些。”
長歌撅了噘嘴,扭過頭去看水仙花。
時陌無奈地歎了一聲:“我並非怪你。”
“那你還提……”長歌輕聲哼哼。
時陌笑道:“隻是你既問了那兩個問題,那我也有一個問題想問一問你。”
長歌轉頭看向他。
“若你為我,你會如何?”
長歌聞言,眉間輕蹙,當真細細思索起來。
時陌見她如此,不覺哭笑不得:“我陷入那等困境,你竟從未為我設想過破局之策。”
卻不料長歌理直氣壯道:“我為何要替你想破局之策?我不是隻管保護好自己,然後相信你、等你回來就好了嗎?”
時陌一怔,轉瞬輕笑一聲,伸臂將她攬入懷中:“是啊,如此便足夠了。長歌,你信我,一切便足夠了。”
長歌含笑依偎進他懷中。
半晌,時陌攬著她走開:“水仙花有毒,不宜在此處久留。”
長歌輕點了下頭,隨著他走開,路上輕聲回答他方才的問題:“你最大的困局在於手上無兵。看似你帶了一萬將士出征,但途中也被太子安排的那一場‘瘟疫’將士氣消磨得一乾二淨了,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等同於你手上無人。所以若想取勝,首先便需得爭取足夠的兵力。”
“至於從何處爭取……”長歌徐徐走過回廊,沉吟道,“自朝中求援自是不可能的,太子和懿和帝有意為難,根本不會給你兵。秦時月是你親信,又鎮守西境,看似近水樓台,剛好可以為你所用,暗中以兵力助你……但也萬萬不可。”
“為何不可?”時陌意興闌珊笑問。
“因為這是一個陷阱,”長歌毫不遲疑答道,“秦時月手中的兵是大周的兵,便是懿和帝的兵,若無聖旨他便動兵,視同謀反。想來時景早在秦時月軍中安插了眼線,一旦他有任何異動,你與秦時月同謀謀逆的奏折便會即刻送到懿和帝麵前。”
“同理,晉王雖戍守北境,亦無法給你一兵一卒。”
長歌說到此處眉頭緊皺,咬牙道:“你手中無兵,卻要去對抗北燕二十萬鐵騎。他們還將我扣在宮中,以我為人質逼你,要你這一仗隻能勝不能敗,實在狼心狗肺!”
時陌大掌覆住她緊握的拳頭,手上微微用力,將她緊攥的掌心分開,漫不經心地笑了笑。
“你還笑?”長歌氣急而笑,睨了她一眼。
時陌黑瞳直直凝著她,啞聲道:“縱天下人負我,有你心向我,我便不覺艱難。”
長歌心尖兒霎時炙熱。
……
“你先故意以一萬兵力為餌,引西夏與北燕暗中結盟,欲要活捉時陌;後又派細作在軍中下毒,假做瘟疫景象,令軍中士氣一蹶不振……要他手中徹底無人。同時你還在宮中故弄玄虛,接連生事,做出一係列‘意外’之象,直指長歌,並故意將消息放出去,讓他知曉,想要以此逼他,使他情急之下慌不擇路,為求取勝,動用秦時月和時照手中戍疆兵力。屆時,無聖旨動兵,你便可以謀逆之罪將他三人一網打儘。”
懿和帝在陰暗潮濕的天牢中放了把椅子,自己從容地坐在時景麵前,淡淡看著他,並不吝惜地讚了一聲:“華容,計是好計。”
“可惜,你終究不是他的對手。”
……
秦王.府後花園內,暖陽,花香,兩人,四目相對。
長歌眸光忽地一亮,驚喜道:“我想到了,可向西夏借兵!”
時陌眸中含笑,靜靜凝著她。
長歌道:“西夏連敗,所餘兵力不多,看似無力與北燕抗衡。但事實上,北燕慕容城昏迷半年,北燕也剛剛經曆浩劫,慕容城此時揮軍西夏,實為勉力之舉,一為報西夏趁火打劫之仇,二則是士氣低迷的北燕急需一場勢如破竹的征服來恢複北燕男兒的士氣與血氣。不論如何,慕容城自己比誰都清楚,他北燕實為外強中乾。此時,若西夏僅餘兵力能夠全部為你所用,聽你號令,擊退慕容城,那慕容城是個識時務的,必定不會傾儘二十萬兵力殊死一戰,定會保全實力退兵。”
“所以……”長歌沉吟道,“一半就夠了,你隻要有北燕一半的兵力就夠了。西夏所剩十萬軍力,若能為你所用,憑你的謀略,剛剛好。”
“但是也很難啊……”長歌說著,蹙眉搖了搖頭。
“哦?如何難?”時陌指尖溫柔地撚起她不經意垂落的發絲,輕輕彆到她的耳後。
長歌抬眸定定看著他:“若要西夏上下軍民一心,全部為你所用,你就須得按兵不動,冷眼旁觀,等到西夏與北燕戰至決定性的一役,讓西夏麵臨闔族被滅的危機,方能將西夏男兒心底深處的血性激發出來,自願與你一戰,而非再恩將仇報投機取巧,與北燕勾結設計暗害你。”
“嗯,不錯。”時陌點了下頭,黑眸在陽光下折射出溫柔的光。
“看起來這是條出路,但其實這裡才是最大的問題,而這個問題還是在時景。”長歌蹙眉道,“他的細作在途中給你全軍將士下毒,弄了瘟疫這麼一出來,將你軍中士氣全部消磨殆儘,不複存在,西夏定也知情。”
“而此時西夏到了生死存亡之際,也是把雙刃劍。一麵固然愛國情懷高漲願意拋頭顱灑熱血了,一麵民族主義的膨脹會使人變得盲目狹隘,他們定不願意再相信任何人。本就不願相信,又見你連一萬個人都帶不好,就更加不會相信你了。若我是他們,見過你那些被‘瘟疫’折磨得雙目無神的兵,平時尚還好說,但最後關頭說不定寧願和北燕同歸於儘,也不願輕信於你一個外族人。”
“你須得利用時機,但這個時機又同時給你出了個最大的難題……這無解。”最後,長歌懊惱地歎了一聲。
此時,兩人已經走到房前。時陌推開房門,扶著長歌進門。
四個角落的炭火正燒得旺,一室溫暖,窗邊的美人榻換了新的絨毯。時陌扶著長歌半躺在榻上,自己坐在她身側,笑問:“累不累?”
長歌輕點了下頭。
時陌將她攬入懷中,將她的頭貼在自己的心口處,手掌輕輕撫著她的長發,柔聲道:“那靠著我睡一會兒?”
長歌輕輕點了下頭,想了想,又抬眼笑吟吟地看著他,嬌嗔道:“我這樣靠著你不舒服……”
時陌一笑,微微鬆開了她,替她除了外袍,扶著她在厚厚的墊子上側躺下,又替她蓋上一方毯子。自己則坐在她身側,垂眸凝著她,手掌輕輕撫在她的腹部。
手底下忽地傳來一道動靜,他驀地一驚,下意識地去看長歌。
長歌抿著唇兒笑:“你走的時候它動得還不怎麼頻繁,如今是越來越活潑了。”
“那可難受?”時陌緊張地問。
長歌輕輕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它偶爾活潑一下就像是在同我玩耍,我心中歡喜又滿足,但有時太過活潑,我便會覺得招架不住了。”
“那要如何是好?”
長歌失笑:“你是大夫,你卻問我?”
時陌生平頭一次露出為難的窘迫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