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真的我愛你
第二天一早, 穀妙語和楚千淼一起送父母去了車站。等父母來和送父母走之間隻隔了兩天,這兩天裡她的心情卻是截然的不同。兩天前穀妙語站在出站口滿心歡喜,兩天後她站在進站口心頭沉重。
穀爸爸和穀媽媽叮囑兩個女孩在北京照顧好自己,不用擔心家裡, 一副輕鬆的樣子說他們四個老人會守望相助的。
臨進站, 穀爸爸單獨對穀妙語說:“閨女, 記住爸跟你說的話,有多大能耐掙多大的錢、彆貪心。靠自己的能耐掙錢、彆走捷徑。”
穀妙語重重點頭。
送走穀爸爸穀媽媽, 穀妙語和楚千淼一起搭乘地鐵二號線前往各自的上班地點。地鐵上, 楚千淼沉吟了一下, 問穀妙語:“乾爸乾媽怎麼提前走了?不是說再溜達兩天的嗎。還有他們臨走前對你說的話, 是什麼意思啊?”
穀妙語笑一笑, 笑得有點倔強。她把昨天穀爸爸穀媽媽所遭遇的事情講給楚千淼聽。
楚千淼當場就炸了:“這什麼人啊?有什麼了不起啊?真當家裡有皇位等著她兒子繼承呢?往回數一萬年誰家不是穿兩片樹葉遮羞?物種起源都一樣,怎麼就她高貴得不行?”
穀妙語連忙給她壓火。
楚千淼消消氣, 又歎口氣:“雖然邵遠的家庭奇葩了一點, 但邵遠還是個好男孩。可惜了。”
她看看穀妙語驟然垮下來的臉, 心疼得不行。
“小稻穀啊, 你和邵遠……打算怎麼辦啊?”
穀妙語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鞋尖,沒說話。
是啊, 怎麼辦啊。
*******
穀妙語到了公司剛坐下,就收到邵遠發來的信息求中午見麵。
離他遠行的日子越來越近, 他求見麵的要求也越來越焦渴急切。算算日子, 不過再有兩個星期十幾天, 他就將生活在大洋彼岸。
穀妙語猶豫著, 中午到底見還是不見。
靠在椅背上,她專注地看著電腦屏幕,專注到眼神一眨不眨,連畫麵跳到屏幕保護她都沒什麼反應。
駱峰的聲音忽然冷冰冰地響在她耳畔。
“屏保好看?看不夠?”
穀妙語從恍神中激靈了一下,微一測頭,發現駱峰正把頭架在她肩膀上方,背著手彎著腰,微皺著眉看著她的電腦屏幕在對她講話。
穀妙語往旁邊一縮,拉開距離,像個上課走神被嚴厲班主任抓包的學生,立刻虔誠認錯。
“師父我錯了,屏保不好看,我這就不看了!”
駱峰直起腰身。他身高腿長,阻斷了一米八高的一截陽光,把穀妙語罩在這片陽光缺失的陰影裡。
“你最近經常心不在焉。如果再以這樣的狀態工作,出去就彆說是我的徒弟,我不收工作時間不在工作狀態的徒弟。”
駱峰皺著眉冷冰冰地說完一番話,穀妙語臊得頭都要抬不起來。
她趕緊晃動鼠標,晃掉電腦屏保,強製自己進入工作狀態。
駱峰說的對,工作時間就該有工作狀態,工作時間代入私人狀態,這是沒有責任心的體現,是對事業的褻瀆。
她打開設計頁麵開始工作。她能感覺到駱峰沒有立刻走,他還站在她身後,審視著她以及她屏幕上的設計圖。
穀妙語被審視得如芒在背。好在駱峰盯了一會,抬手指點她幾處細節的調整時,語氣是緩和了的。
駱峰回他的位子前,話鋒一轉對穀妙語說:“不管你是戀愛了,還是失戀了,都管理好你的情緒,彆把它帶到工作中來。如果連情緒你都管理不好,回家去吧,因為你也管理不了其他的東西。”
穀妙語把駱峰這句話牢牢記下了。
***
工作了一會,邵遠又發了條信息過來。他還是問她中午見麵的事情。
穀妙語放下手機,決定午休前再給他回複。駱峰剛剛說過,上班時間不是給她糾結她到底是戀愛了還是失戀了這些私事用的。
五分鐘後,她桌麵的座機響起鈴聲。接起來聽,居然是馬助理打來的電話。
馬助理告訴穀妙語:“麻煩穀設計師您到樓上來一下。”
穀妙語有點愣:“是您找我?”
馬助理微笑答複:“不是我,是董事長找您。”
放下電話,穀妙語居然有一種“該來的終於來了的”感覺。
她深吸口氣,和駱峰打了個招呼,踏上通往董事長辦公室的電梯。
電梯一層一層向上升,重力加速度帶著穀妙語的心一層一層地超重。她暗暗地想,不知道董蘭找她過去到底要乾什麼。假如董蘭甩給她一張支票讓她離開她兒子,她要怎麼辦呢?這個煩惱沒糾結上一秒鐘,她馬上轉念想到,董蘭不會這麼做的,那個厲害女人不會用這麼低端的手段對付她的。
那麼她即將麵對的會是什麼手段呢?
電梯已經停靠,但穀妙語的心還處在一種沒著沒落的狀態中。
她敲門進了董事長辦公室。董蘭不在。這是她第一次見識到董事長的辦公室長什麼樣子。空間的闊大,落地窗的明淨,辦公桌的氣派,這一切組合出宏大的氛圍。她站在宏大麵前,覺得自己給顯得無比的渺小。
她站在闊大的辦公室裡,儘量不叫自己顯露出局促。身後門響,她扭頭,看到是馬助理走進來。
“董事長還要等一會才有空,你先跟我過來吧,我帶你到裡麵套間坐一下,你先喝點水,等一等。”
馬助理率先帶路,走向闊大辦公室的一麵牆壁,他推開那麵牆壁上的一扇門,側身等待穀妙語的進入。
穀妙語走過去,停在門口。她問馬助理:“您知道董事長找我有什麼事嗎?”
馬助理笑笑說:“我隻管上傳下達,董事長找你到底有什麼事,得等下董事長來了由她親自跟你說。”
穀妙語遲疑了一下,抬腳走進套間房間。馬助理在她身後虛掩地關了門。
她一眼就看出這裡的設計風格是屬於駱峰的。她還看得出內側牆壁那麵櫃子其實不是櫃子,它拉開一定是張床。她想這裡應該是董蘭工作累了時短暫休息的地方。
靠窗的位置有茶桌和椅子。她走到椅子前坐下。
外間有了響動。董蘭的辦公室地麵沒有鋪地毯,大理石地麵上響起了腳步聲。
董蘭走進了辦公室。地麵上除了傳出她半高鞋跟敲出的聲音,還有一道平鈍的聲音。那是一道男人的腳步聲。
她不是一個人進來的。穀妙語遲疑著,現在是否要出去。
外間忽然傳來董蘭的說話聲。
“小遠,你知道她父母是乾什麼的嗎?”
穀妙語怔在那。雖然另一個人沒有出聲回答問題,但她已經知道,那是邵遠。
董蘭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你應該是不知道的。沒關係,媽媽來告訴你,穀妙語,她的父親原來是非重點小學的合同工,教體育的,現在年紀大了,學校不再用他了,所以他現在是無業無收入狀態。她的母親是工廠的下崗女工,在農貿市場賣窗簾。他們全家的年收入,可能就是我們或者我們身邊的人,請客吃幾頓飯的錢。”
邵遠還是沒有出聲。董蘭在問他:“你找一個這樣人家的女孩,找這樣的嶽父母,吃飯用筷子剔牙,用牙起啤酒瓶,說出去你覺得會有麵子嗎?”
邵遠還是沒有說話。
穀妙語在小套間裡,握緊了拳頭。她父母的一些習慣確實不太好,那是由他們的生活環境所決定。但告訴他們他們可以改的,為什麼要以此作為奚落鄙視他們的談資?
她打算走出去,為父母挽回尊嚴。
手搭在門把手上,還來不及擰動,她聽到邵遠說話了。
他說:“媽,我和穀妙語……不是你想的那種關係。”
她打算推門走出去的動作停了下來。
董蘭笑著問:“哦,不是嗎?”頓了頓,她又問,“你不是喜歡她嗎?”
她聽到邵遠回答董蘭:“沒有。”他說:“我沒喜歡她。”
穀妙語的手死死地握住門把手。
董蘭在確認:“你確定沒有喜歡她嗎?”
邵遠的回答聲隔著一道虛掩的薄木門,鏗鏘而堅定地響進穀妙語的耳朵裡。
“沒有。”
一刹裡穀妙語覺得耳膜發出嗡嗡聲,外麵的對話在嗡嗡聲裡變得縹緲起來
在這片縹緲中,董蘭關懷了邵遠不久後出國的一些情況,而後叮囑他:這幾天回我和你爸那裡住吧,你就快走了,走前多陪陪我們。
邵遠說好。而後那間屋子響起平鈍的腳步聲。他出去了。
穀妙語站在小套間的門裡,聽著他離開。她的心一點點地發了涼。
他們在瞧不起她的家庭,她的父母。他在她母親麵前,矢口否認喜歡她。
有腳步聲向小套間傳來。穀妙語鬆了門把手的瞬間,門被人向外拉開。
穀妙語覺得馬助理拉開門後看到自己就站在門口時,應該意外一下。但他沒有。似乎他已經預料到她會有這樣的反應一般。
他對穀妙語說:“請跟我過來吧,董事長這邊忙完了。”
他說得禮貌得體,好像她在套間裡一定不會聽到外麵的聲音似的。
穀妙語覺得董蘭真可怕,她不僅自己可怕,她還培養出一個得她衣缽同樣可怕的助理。
她挺直了腰板。本來沒著沒落的心,已經沉沉實實地落了下去。人的忐忑都是出於對壞情況還有一絲好期盼。當一絲好期盼都沒有了,也就不必忐忑了。
董蘭的厲害招數已經讓她自己親自看明白,她到底是個什麼處境——邵遠連在他母親麵前承認喜歡她的勇氣都沒有。
穀妙語挺直自己的脊梁骨,走到董蘭的辦公桌前。
董蘭坐在辦公桌後,靠在皮椅上,像個命運主宰者似的,微笑著,不怒而威。
她對穀妙語先開了口,不疾不徐地,不冷不熱的。
“嚴格說起來,以你的級彆,我不會單獨見你,但為了我兒子,我見了。看得出,你是個明白姑娘,所以我長話短說,你和我兒子,你們不合適。”
穀妙語讓自己像董蘭那樣,像馬助理那樣,笑出職業的無懈可擊的麵具般的笑容。
“董事長,”穀妙語說,“我想您可能有什麼誤會,我和邵遠並不是那種關係。”
邵遠對喜歡她的矢口否認,讓她心裡裂出一道傷口。現在她自己動手,把這道傷口更扒開了些。
否認而已,她也可以的。
“另外,董事長,”她昂著頭,垂在身側的手握成了拳,指甲陷進掌心裡,但臉上的笑容很美很得體,“我們家確實沒什麼錢,但我們也沒欠什麼債,沒給彆人也沒給社會填什麼麻煩。我父母靠著做合同工和賣窗簾把我養大,我覺得他們很偉大。沒錢人有沒錢人的生活環境和生活方式,有的習慣或許不優雅,我們可以改,但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可丟臉的,誰生來都不是完人。反而把這些事情拿出來,作為鄙視和嘲笑的談資,我覺得這才真的不夠優雅。”
穀妙語說完一大串話,保持微笑,看向董蘭。
董蘭的臉色變了變,她直視著穀妙語雙眼,她的眼神中夾著無形無色的刀槍劍戟。
穀妙語迎視著她的目光,絲毫不閃躲。
眼神在無聲中對峙著,馬助理在一旁小小的暗驚了下。
沒有幾個人招架得住董蘭的眼神瞪視,可這個穀妙語招架住了。她還真不是個簡單角色。
但這場對峙的最後,還是董蘭占了上風。她的閱曆和城府讓她更加遊刃有餘收放自如。
她驀地笑了,對穀妙語說了句:“口才不錯。”
穀妙語淡定應對:“謝謝董事長誇獎。”
董蘭依然笑得雍容高貴:“你把話說得很漂亮很有骨氣,希望你做的能和你說的一樣。”
穀妙語微一彎腰行了個禮:“您沒什麼其他事的話,我就先回去做事了。”
她轉身走了,走出去時脊梁骨挺得直直的。
董蘭看著她的背影直到她走出辦公室的紅木大門外。
她又一笑,嗤的一聲,淡淡說:“牙尖嘴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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穀妙語回到辦公室後,她鎮定的盔甲一下碎掉了。她坐在座位上,渾身都在抖。氣憤,悲哀,屈辱,所有剛剛來不及體會的情緒現在通通冒出來,一起把她浸了個透。
她坐在椅子上,身體在顫抖,大腦卻是前所未有的一片清晰。
她知道自己該打一份辭職報告,明天就交上去。再在這裡工作下去,她收獲的將是羞恥和屈辱。
她抬手打開文檔,兩手架在鍵盤上,手抖得幾乎不受控製。她想穩住自己,卻適得其反,碰翻了放在一旁的水杯。
小亞和金晶聞聲過來,關心地問:“怎麼了妙語?哪裡不舒服嗎?”
她連忙笑著說沒事,可沒事兩個字被她顫出了許多個細碎的音節。
右手臂忽然被人提了起來,力道大得帶動她全身都向上站。
“你們都坐回去,乾自己該乾的事。”駱峰一邊冷聲下達著指令,一邊把穀妙語帶向辦公室外。
他把穀妙語拉進電梯,上了二樓。
二樓有一片露台,他帶著穀妙語到了露台上。
“說吧,最近到底怎麼回事,和證券部那個男生,你到底是在談戀愛還是失戀了。”駱峰鬆開穀妙語,冷聲說。
穀妙語抓住露台欄杆。手裡有點抓握的東西,指尖的顫抖就被隱藏在了與異物的接觸中。
她回答駱峰:“都不是。我和他,是不該戀。”
駱峰冷聲嗤的一笑:“因為他是董事長的兒子?”
穀妙語一下愣在那。
*
穀妙語問駱峰是怎麼知道邵遠是董蘭兒子的。駱峰說:“陶星宇請我吃飯,向我討教事情。席間他那秘書莫名其妙說出來的。”
他頓了頓,問穀妙語:“董事長棒打鴛鴦,順便羞辱你了?她這個人,什麼都好,對手下人不算薄,就是門第觀念重,掌控欲太強。”
穀妙語低頭,沒承認,也沒否認。
頭頂忽然罩上一個東西揉了揉。
是駱峰的手。他揉了揉她的頭。
“你是傻子嗎?有什麼事都自己憋著?邵遠有他媽撐腰,你不是也有你師父嗎?董事長再難為你,來告訴我,我去給你出頭。”
穀妙語眼眶都熱了。
“謝謝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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穀妙語回到辦公室後終於不再抖了。小亞想湊過來問她怎麼了,被駱峰一個冰冷眼刀砍了回去。
已近午休時間,穀妙語的手機響起來。
是邵遠給她打電話。
他等不到她的回信,於是直接把電話打過來。
穀妙語接了電話,說了聲“好,這就過去”。
隨後她起身向外走。駱峰在她身後問:“一個人行嗎?”
穀妙語停住腳步,回身,點頭:“可以的,師父。”
駱峰也點點頭:“去吧。”
穀妙語走了出去。
她到了和邵遠約好的公司後門背陰處。
邵遠已經等在那,她看得清楚,他眼裡對她的等待是迫切的,對她的喜歡也是濃烈的。可他並不敢把它們當著他母親的麵公諸於世。
她走向他。她好像從來也沒有用這樣的心情走向過他——每一步都帶著即將訣彆的決然和沉重。
她走近到他麵前。他靦腆而期待地,向她遞過來一個蘋果。
一個又紅又大,姿容出眾的蘋果。
她搖搖頭,拒絕了。
這是她第一次拒絕他遞過來的蘋果。
馬上她的心在他愕然的表情中,隱隱一痛。
她對自己的心痛視而不見,她微笑起來問:“找我有什麼事?說吧。”
***
邵遠覺得穀妙語今天變得和平時有點不太一樣,可到底哪裡不一樣,他說不清,隻是莫名覺得心慌。
她第一次拒絕他的蘋果。他真怕她等下也會拒絕他的心意。
聽到她問,他找她有什麼事。他一下子就緊張起來。
雖然事先預演了很多遍,那些想說的話幾乎已經刻在他的舌尖上。可真到了要對她麵對麵講出那些話的時候,他發現刻著字的舌尖失了靈打了結。
他無聲地深呼吸,右手用力握著那隻蘋果,似乎能從裡麵汲取力量和勇氣。
而後他看著穀妙語的眼睛,聲音微啞地說:“我……我要出國了,出國前,你能答應做我的女朋友嗎?”
穀妙語看著邵遠,認真地問:“那,要告訴家裡嗎?”
邵遠眉間有一瞬的掙紮和隱痛。隨後他說:“先不告訴家裡,我們私下談,可以嗎?”
“為什麼私下?為什麼不告訴家裡?”穀妙語笑了,笑容有點縹緲,“是因為我的家庭太差,沒法讓你母親滿意嗎?所以我如果和你好,也隻能見不得光的好?”
她從邵遠眼裡看到了一點驚,一點著急,一點痛苦。
可他沒有反駁。
穀妙語的笑容帶上了苦味。
“邵遠,就算我可以答應你,受下這份私下的委屈,可我的父母做錯了什麼,要跟著我一起受這份委屈?他們辛辛苦苦賺錢,就算賺不到和你們家一樣多的錢,那也不是什麼錯,可為什麼要被你母親那樣瞧不起?就因為他們生了我這個女兒,這個女兒要和一個富家子談戀愛嗎?”
邵遠的臉色變白了,他的嘴唇幾乎在抖:“我母親……對穀伯伯他們做了什麼?”
他千般小心萬般警惕,還是沒能阻擋住母親的有所行動嗎?
穀妙語搖搖頭:“你母親做了什麼,其實不重要。但你連在你母親麵前承認喜歡我都不敢,這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