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族自太一真神時起, 已追隨神族有上千年……”
碧尾獅的神情有些隱約的悵然,“我們碧尾獅一族對神族向來忠心耿耿、生死相隨,但是——”
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但是, 我幼年時做了一件錯事:我不小心打破了神族珍藏的留音壁, 那枚留音壁中錄有太一真神生前的音容笑貌,是以意義重大,非常珍貴。”
“我族就此被神族降罪, 一朝被逐出昆侖神山,四散奔波於這荒涼的大荒,永墜無邊困窘之中。”
“在被放逐的時候,我曾哀求神族的搖光大帝, 問她我們何時才能重歸, 她被我求得不耐煩, 在拂袖而去之前說,除非我能找到新的太一神影像,否則我族永遠不能歸回。”
女人的長發被風吹得微微揚起,遮住了她的眉眼,“但是自萬年前那一場毀天滅地的奪運神戰之後,一切神祇儘數隕落,神聖種族大大衰退, 太一真神也不知所蹤……”
“有傳言說太一真神早已離開此界,前往了無邊無垠的星星海;但也又傳言說, 太一真神在神戰結束之後就自儘了。最有可能知道她遺跡在何處的神族, 對她的死更是向來諱莫如深,從不多言。”
她望向謝摯,“但是,有一件事情是確定無誤的——那就是太一神已經死了。”
“為什麼?”
謝摯聽得入神, 不由得發問,“不是說神祇都極難死亡的麼?她那麼厲害,有萬古第一之譽,想來更不會輕易死掉了?”
“我也不知道……”
碧尾獅笑了起來,她隨意道:“你還真彆說,許多種族就抱著像你這樣的想法,覺得太一真神肯定沒死在神戰裡,還活在世間的某處,他們耗儘心力,成百上千年地在五州之中四處尋找她……但是她確實已經死了。”
“總之,太一在神戰之後完全銷聲匿跡於世間了。”
她站起身來,隨手彈了彈碧色長袍上的灰土,“萬年以來,那麼多仙人境的大能都找不到她,其中還不乏仙王,但仍舊連太一留下的一絲痕跡都尋不到,何況我呢?”
“我剛被放逐出昆侖神山的時候,發了瘋一般地尋找太一蹤跡,後來直到我母親去世也遍尋不到,這才知道搖光大帝當年原來是派給了我一個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女人露出了一絲苦笑,淡淡地道:
“現在想來,大概隻是她耐不住我哀求,隨口一說罷了。倒是我,將她的那句許諾當作自己唯一贖罪的機會,苦苦地記了數千年。”
謝摯皺起了眉,“這個搖光大帝是誰?她可真不好……”
她聽起來又傲慢又無禮,這樣的一個人,居然是神族的君主嗎?
碧尾獅怔了怔,隨即爽朗地笑起來,“唔——你同情我?”
她搖搖頭,有些感慨的樣子,“真沒想到,我有一天還會被一個人族小孩同情……”
“好意我心領了,但是你記著,須得對搖光大帝恭敬些。”
紅發女人笑著摸了摸謝摯的頭,“若說當今之世誰最接近神祇,想必就是她了。她是一位偉大的人物……至於傲慢,那是神聖種族的通病。”
“那我不喜歡神聖種族。”謝摯輕聲說。
她不喜歡傲慢的人……她更喜歡溫柔的人。
“隨你。”
碧尾獅俯視著這個嬌小的人族少女,“——你當真不怨我?”
“說實話,有點。”
任誰被這樣莫名其妙地加上危機和重任都不會高興,謝摯也不例外。
她學著碧尾獅的樣子攤了攤手,“但是我覺得你不壞,所以我答應你,我會將你女兒帶回昆侖神山的。”
債多不愁,何況她尚年少,還有許多時日可供成長。
反正她已經有許多日後想去的地方了,那麼幫碧尾獅一把,替她赴一趟昆侖神山也未為不可。
人族少女的眼睛清澈而又明亮,不由得叫碧尾獅有些動容——憑她的眼力與識見,自然能看出來她並沒有說假話。
她自懷中摸出那尊從謝摯身上抖下來的碧綠小鼎,放到謝摯手心,“這個還給你了。”
“你帶我女兒上昆侖神山之後,將玉牙白象的寶骨交給搖光大帝一觀,她可以將其中蘊含的景象複刻到留音壁上。作為神族,想必她透過寶骨能看到的東西,會比你我更多。”
謝摯點點頭,將小鼎揣在懷裡重新裝好,往四處裡看了看,什麼都沒看到,疑惑道:
“那個……你女兒呢?”
周圍好像沒有什麼小孩子的蹤跡……是被碧尾獅藏起來了嗎?
“在這裡——”
碧尾獅自懷裡撈出來一隻碧瑩瑩的毛茸茸小獅子,將它小心地放在謝摯掌心,“她還在睡覺呢……你看,眼睛都沒睜開。”
溫熱的毛絨絨一團小生命忽然落到謝摯手裡,將她嚇了一大跳,她連忙兩隻手捧住小獅子,仔細地打量。
這隻小獅子還非常幼小,隻比手掌大一點點,皮毛的顏色較碧尾獅要更深一些,還沒長出成年獅子的火紅須發,除了四隻小爪子比同齡奶貓寬大之外,捧在手裡倒更像捧著一隻樹葉般的碧綠小貓。
它背上有一道樹脈般的痕跡,愈往尾巴處便綠色更深,墨綠色的尾巴尖尖被它當玩具一樣好好地銜在嘴裡,奶白色的小肚子一起一伏,閉著眼睛正在呼呼大睡。
謝摯怕吵著它,連呼吸都小心翼翼地放輕了,“這就是你的女兒?我還以為她是人身呢……”
不過想來也好,要是碧尾獅的女兒真的是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她才真的要十分頭疼。
“除過神聖種族降生即可化為人身之外,其他種族都需要後天修行才行……”
碧尾獅目光柔軟地注視著自己的小獅子,“要化作人身也不難,待她突破道宮境就可以化人了。”
她笑著說:“不過,我覺得還是她現在這樣可愛一些,是也不是?”
謝摯輕輕地碰了碰小獅子粉紅色的小鼻子,它以為是自己的母親,聳動著粉撲撲的鼻子嗅了嗅謝摯,眼睛還緊閉著,卻笨拙地鬆開了口裡含著的尾巴,抬起腳爪抱住了謝摯的手指,放到嘴巴裡用奶牙玩耍般地輕輕咬了咬,惹得人族少女發出了一聲小小的驚呼。
“它真可愛!”
謝摯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隻奶貓似的小獅子,將它捧在手裡幾乎舍不得放下,“它有名字嗎?”
“還沒有起。”
碧尾獅看著她跟小獅子和諧相處的樣子,神色柔和,“在我族尚沒有被逐下昆侖神山時,我們的名字都是神族賜下的。現在我們流落於大荒之中,通常也不習慣於自己起名。”
“要是你喜歡,也可以給她起一個名字。”
“真的嗎?”
謝摯抬起頭,眼睛亮晶晶,有些驚喜,又有些不安,“可是……我讀書並不太多……我怕我起不好。”
“無妨。”
女人拍了拍謝摯的肩,笑道:“名字不過是個稱呼而已,反正你現在是她的主人,為她起名也在情理之中。”
“我族自恃肉身堅韌,向來不取外物依仗,旁的寶物我也與你沒有,便給你我族寶術作為報答吧。”
她點了點小獅子的胸口,那裡頓時發出一陣碧色輝光,映照出它體內一塊晶瑩剔透的雪白寶骨,其上印刻著閃爍光芒的無數璀璨符文:
“我女兒天資拔眾,寶術符文較我更加深奧繁複,也算不俗,就當作對你的答謝了。”
這真是慷慨的饋贈……
本命寶術對寶血種來說極為重要,她竟然就這樣隨手贈予她了……即便知道這是碧尾獅對自己的補償,謝摯也不由得心中震動。
她神色堅定起來,輕聲道:“你放心,我定會完成你的心願。”
碧尾獅微笑著點點頭,沒有再說話。
猶豫了片刻,謝摯還是問:“你沒有道侶麼……?他——或者她,就放你一個人這樣掙紮著養育女兒?”
“唔——”
這下女人反而露出了一點驚奇的神情,“你竟不曉得麼?”
神族棄獸碧尾獅的名聲在大荒中如此之盛,謝摯居然沒聽說過麼?
看著謝摯滿臉困惑,她不禁失笑:“原來你是真的不知道。”
什麼都不知道就敢進萬獸山脈,她不由得再次感歎這個人族少女的莽撞大膽。
“昆侖神族全是美麗強大的女性,這個你當知道吧?”
似乎是覺得跟謝摯變熟了許多,碧尾獅的姿態較之前更加放鬆散漫了。
她笑著抬起瑩白的下巴,“我族作為神族坐下寵獸,自然也全是女性。不需道侶結合,我們就能自行生育繁衍。”
女人懶洋洋地伸展了一下身體,“好了,你還有什麼問題,統告訴我,我一並為你解答。”
“……”
謝摯進萬獸山脈正是為了救族長一行人,她自然沒有忘。
但是碧尾獅會知道族長他們的蹤跡嗎?她不曉得。
萬獸山脈內的靈獸,似乎對人族都有一種骨子裡的輕蔑和敵視……
謝摯猶豫半晌,咬了咬嘴唇,終於還是抱著小獅子靠近了高挑的女人:
“……什麼都可以問麼?”
女人低下頭來晲她,“這是自然。我族血脈高貴,與你們人族不同,忠誠重諾,從不屑於說謊。”
“我……”
謝摯下定決心,將心中的話一氣說出來,“我此次進萬獸山脈其實是為了救我的族人。他們進山打獵,數月不歸,隻有一個人勉強逃了出來,言語中提及‘中州’二字,似乎是被中州人所傷……”
“我想問問,或有可能……你知道些許我族族人的蹤跡麼?”
她眼巴巴地抬起頭,緊張極了。
出乎她的意料,碧尾獅竟然露出了沉思的神情,“真巧,這我似乎確實有些印象……”
“真的嗎!”
謝摯驚喜地睜大眼睛,她原本隻是不甘心地掙紮著一問罷了,畢竟碧尾獅長居於萬獸山脈深處,族長他們隻是在山脈外圍打獵,按理來說,兩者根本不可能相遇——
她的臉色忽然白了下來。
對,碧尾獅作為高階寶血種,不是居住在萬獸山脈深處嗎?
可她卻說有印象,那麼就說明——
果不其然,碧尾獅的話證明了她的猜想:
“在幾日前,我曾見過一行人往肥遺巢穴處進發,他們還另外押著幾個被捆起來的人族,身著大荒服飾,渾身血跡,慘不忍睹,還特地令這些人走在前麵開路。”
——族長他們被虜到了凶險無比的萬獸山脈深處。
“那些中州人不久前趁肥遺外出覓食盜走了秘寶,不知怎的,竟又遺失了。”
“我猜想,他們大概以為秘寶是被肥遺又拿回去了,這才不得不重新返回,一探究竟。”
她嗤笑了一聲,看了一眼麵前巨大的蛇屍,神情輕蔑而驕傲,“誰成想,肥遺自作孽不可活,想吃我不成,已在我爪下一命嗚呼了。
碧尾獅暢快地接著說:“那件秘寶並不在肥遺身上,誰知道是被誰拿走了。不過,拿得好!不論秘寶是被哪隻靈獸得到,都比人族得到的好。”
“那些人或許就是你的族人——”
她想了想,目光落到謝摯身上,“怎麼,你要去救他們嗎?”
“當然。”
那些傷痕累累的人八成就是族長他們,碧尾獅子剛剛描述的隻言片語已經讓謝摯的心揪了起來,她心中悲傷而又憤怒——那些中州人竟敢這樣對待族長!
碧尾獅看了一會她,才道:
“那群人個個都是銘紋境,領頭的那個人雖然年輕,但足有銘紋大圓滿的修為。而且中州人比大荒人富裕得多,隨身攜帶的法器珍寶可能是你聞所未聞的……你很有可能會眨眼喪命,即便如此,你也要去?”
“要去。”
“肥遺陰毒狡詐,在自己的巢穴周圍布下了無數陷阱,還列有符文陣法,稍一碰觸或許就會化為膿水,即便如此,你也要去?”
“要去。”
“……”
紅發女人靜默良久,方點頭道:“既如此,你便去罷,我不攔你。”
“再送你這大膽人族一件薄禮吧——”
她轉過身去,瞳孔化作乳白,射出一道柔和的淺淡光芒,如路標般遙遙指向濃密山林中的一個方向:
“往此而去,儘頭處就是肥遺巢穴。我已將我的諭旨傳遍山脈,何況你身上還帶著我的氣息,你沿著這條路走,沒有靈獸敢動你。”
“……”
此情此境下再多說什麼也無所增益,謝摯久久地望著她,朝她深深地拜下一禮,“如此恩情,摯沒齒難忘。”
見她鄭重非常,碧尾獅反而露出了戲謔的神情,好笑道:“怎麼?莫不是喜歡上我了?”
“可惜我不喜歡你這種——”
她笑著掃過謝摯的身體,輕佻地補充道:“瘦弱的小孩子。我更喜歡豐腴一些的。”
明白她意有所指,謝摯的臉頓時火辣辣的,她惱羞成怒地捂緊了自己的衣襟,“我才十四好不好!還有很大……很大發展空間……!”
“唔——原來你已經十四歲了?你這個子可真不像大荒人……”
又是說她矮,又是說她……謝摯簡直不想跟她多說一句話,她指了指那條巨大的蛇屍,彆彆扭扭地道:
“它也是高階寶血種,是嗎?既然如此,將它吃掉可與你傷勢有益?我——”
“沒用的,小孩。”
碧尾獅盤腿坐下,眼裡含著笑,神情坦然自若,“凡世間生靈,皆有一死。我命數已到,譬如大河東去,滔滔不複歸來,扭轉不得,不是服用些什麼東西,就能輕易挽回的。”
“除非你能尋得到傳說中的聖藥,說不定還能為我延上百年壽命。”
女人笑著擺擺手:“你自去罷。前途渺茫未可知,仍望多加珍重。”
謝摯抱著小獅子,久久不肯挪步,“……那你呢?”
“我預備坐化於此,將血肉精氣重饋大地。待你歸來之時,說不定,在這裡可以看見一片新長出來的花草林木,為這大荒稍微增色些許。”
碧尾獅閉上眼睛,不再多言,“你快走罷,天快要黑了。”
“好吧,那我就先走了。”
見她心意已決,不能更改,謝摯沉默半晌,這才輕聲答應。
她將地麵上的肥遺肉揀最鮮嫩珍貴的部位用漆黑小劍割下來,又將肥遺的蛟龍角、翅膀、鱗片各自砍下許多,還挖出來一顆蒸騰著霞光的巨大金色心臟,將它們儘可能地裝進碧綠小鼎,直到再也塞不下,這才轉身離開。
“你也多保重……碧尾獅。”
纖細的人族少女隻是看起來脆弱,其實十分果決,決定了要離開就走得十分迅速,不一會兒她和火鴉的身影就消失在了濃鬱的山林裡。
“啊……”
直到徹底感應不到謝摯的氣息,紅發女人這才栽倒在地,仿佛在一瞬間虛弱下來,縮著肩膀重重地咳嗽出幾大口鮮血,但她卻仍然在靜靜地微笑:
“裝個高人樣子可真是……咳咳……艱難……”
沒了謝摯在此,她再無顧忌,毫無形象地翻了個身仰躺在地麵上,輕輕地捂住眼睛。
“好沒良心的小孩……我還以為,她走的時候會回頭看看我呢……”
心臟一下一下跳得更加緩慢了,幾乎令她懷疑它下一刻還會不會重新鼓動而起——她已經衰弱至極了,渾身器官都走向了衰竭,生命的氣息正在她軀體上如水流一般飛速地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