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摯那天最終也沒能跑成——她被祭司強行抓壯丁, 硬是拉到木屋裡麵替她搗靈藥去了。
白發女人還試圖剪一根小獅子的胡須試試泡藥酒,嚇得小獅子心驚膽戰,緊緊縮在謝摯懷裡,半天不敢探頭。
祭司倚在床邊漫不經心地翻著書, 忍了一會, 終於還是忍不下去了:
“你知不知道什麼叫‘輕點’?”
小姑娘這次似乎是真的氣狠了, 蹲在地上一句話也不說,手上隻是哐哐砸藥,差點將她以前花了在中州花了大價錢才買的曜石臼砸出火星子——她倒不是心疼謝摯, 她是心疼她的藥臼。
謝摯生氣了還能再哄,藥臼被砸壞了那可就真的沒有了——她現在不比當年,也是窮光蛋一個,身上沒有半點閒錢。
以她的閱曆年紀, 當然可以將謝摯看得很明白:
這個孩子本來就是單純赤忱的性子,又年少不知掩飾, 喜怒哀樂往往徑直顯於麵上,開心就是開心, 生氣就是生氣, 說風就是雨, 一會一個性子;喜歡起人來就喜歡得不得了, 全心全意地要待人家好,討厭起人來自然也一樣, 一定要讓對方知道, 給他找些不痛快。
而此刻, 謝摯的臉確實已經快拉到地上了。
祭司見她這副樣子,反而覺得有些好笑。
她乾脆也不看書了,丟下書邁步走過去, “你很生氣?”
“……”
她生不生氣,祭司難道看不出來麼!謝摯不答話,隻是悶著頭一個勁兒地搗藥,試圖通過自己搗藥的力度和聲響來表達自己的憤怒。
“抬起頭來,看著我。我有話同你說。”
白發女人捏著她的下巴,迫使她跟她對視,“我常常說,翠微將你太過嬌慣,這並不是我的虛言——翠微看著果斷,其實她的心頗軟;對你,她更是尤其狠不下來心腸。”
“其實這種教法本來也無傷大雅——”
她用拇指指腹輕輕地撫摸了一下少女光潔細膩的肌膚,“如果你是像之前一樣沒有辦法修行的話。”
“白象氏族人人都寵著你,順著你,喜歡疼愛你,你自己也知道,是也不是?翠微原本為你設想的一生便是她好好地護著你,待你再長幾歲,便將你許配給一個可靠的男女,生育幾個孩子。或者不嫁人也可以,她自信能保你一生安安穩穩喜樂無憂——原本的話,她是這樣打算的。”
她看著謝摯一瞬間變得蒼白的臉色,繼續慢慢地說了下去:
“可是你現在機緣巧合逢得大運,前遇玉牙白象教導,後探萬獸山脈得寶,修行之途一片光明,翠微卻再也留你不住了——她知道,你一定會離開白象氏族,去定西城,去中州,去世間其他繁榮昌盛的地方。”
“不、不是的!”
謝摯終於忍不住反駁她,“我會回來的!我隻是……我隻是出去看看外麵的世界!在我二十歲之前,我一定會回來陪族長!我……”
她有些激動,說著眼裡竟在閃爍淚光,又哽咽著勉強拭去淚水。
祭司驟然點透了她——她之前還沒想明白,為什麼族長當初聽到她講述自己的經曆時神色如此複雜……
族長那時,恐怕便已經預料到她終有一日要離開她了吧?她該有多難過啊?
“恐怕你能不能活著回來,也不一定呢。”祭司笑了笑。
“外界不比白象氏族這樣民風淳樸,萬獸山脈的靈獸雖然凶惡,但其實大多也是性情單純的;我知道靈獸們私底下有句話說,對人族最狠的,往往卻正是人族本身。”
有落寞的神色在年長的女人臉上一閃而過,又很快地消逝了。她輕輕地歎息呢喃道:“人情翻覆,仿似波瀾;白首相知,尤要按劍。”
“你被翠微保護得太好了,不曉得行走在人世間有多麼艱難。”
“……那為什麼阿英就可以出氏族去,你卻從來不對阿英說這樣的話?”謝摯含著淚小聲問。
她一直都覺得祭司不喜歡她,這才處處與她為難諷刺。
“為什麼,你當真不明白麼?”
祭司的目光很柔和,說出來的話卻冷酷得無情:“你與象英不同——象英年少老成,胸懷野心,天生就是出去闖蕩的好材料;你呢,重情心軟,單純好騙,不慣為自己圖謀,說句實話,我實在是不看好你。”
謝摯還待再問,突然被祭司一把掐住了脖頸——
白發女人毫無征兆地壓低身子逼近過來,手掌一點一點收緊,將少女纖細的脖子掐得發出咯吱的響聲,謝摯對她完全沒有設防,被驟然掐住脖頸抵到了牆壁上,想掙紮抵抗,卻根本沒有作用——祭司將她抓得極緊,讓她動彈不得。
再過一兩刻,她渾身都像是被抽乾了力氣一般,軟下來了。
窒息極快地將她的神智拖得消失不見,她耳朵裡一片轟鳴,眼前蒙上了黑影,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氣聲,肺疼得好像要炸開來,但祭司注視她的眼神卻始終冷靜漠然,並沒有因為她的慘狀而收手分毫。
小獅子見狀憤怒至極,運轉起符文就要跟祭司搏命,但又被輕而易舉地擋下一切攻擊,隨手丟到一旁。
祭司原來竟然這麼強嗎……
生命的氣息自謝摯身上飛快地褪去,她已經到了徹底暈厥的邊緣——她知道自己這一暈過去,就再也不會醒過來了。
她有些恍惚地想,原來她的結果竟是這樣:不是為俠義而死,也不是為親友而死,最後竟然是死在自己一片信賴的祭司手裡——
在謝摯失去意識的前一刻,祭司鬆開了掐著她脖頸的手。
謝摯像一塊破抹布一般跌在牆角,渾身發抖,不停咳嗽,眼前還是有飛蛾狀的黑影盤旋,一時半會根本看不清東西,蓄在眼眶裡的生理淚水這才來得及落下,狼狽極了。
小獅子跌跌撞撞地奔過來,不停舔舐她的臉頰,試圖為她分擔一些痛苦,急得嗚嗚直叫。
“擦擦吧。”祭司丟給她一條手帕。
“你方才感覺怎麼樣?”
女人蹲下身,態度是前所未有的溫和:
“是不是很難受,很震驚,很恨我?因為你差點死在自己信賴之人手下?”
謝摯的喉嚨痛得像吞下一塊炭一樣,她委屈又害怕,蜷縮著哭問,“你為什麼要這樣……!”
“隻是讓你提前體驗一番以後的生活罷了。”
祭司站起身來,“倘你決定不走,那倒還好;倘你一心要走,翠微必不會攔你,我自然也不會阻攔。
她抖了抖衣袍,背過身去:
“但你要明白,一出白象氏族,一切就都不一樣了——沒有人再會寵著你,護著你,萬事都要靠自己,是名震五州還是死如枯骨,是修及仙王還是求進無門,今後就全看你自己了。外麵的人要殺你,可不會向你解釋一個為什麼。”
她彎下腰撿起藥臼,語氣裡忽然含了一絲笑意:
“你看你,之前敢這樣大膽地對我發脾氣,不正是說明,其實你骨子裡還是相信我不會真的拿你怎麼樣麼?我想或許你還是喜歡我的。”
“如果你真的決定要走,那麼我便送你一句忠告罷——”
女人笑著拍了拍謝摯的臉,“絕對不要輕信他人,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