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服是一條路,不屈又是另一條路。
故而沒等華國雄答話,她起身昂然挺立地走了出去。
僅留下一句意味深長地:“華國雄,光憑這些就想打退我們,你未免太小瞧杜衡,也太小瞧我了。”
久久滯塞於悶熱的空氣中,揮之不散。
……
2022年5月28日下午四點,五月會議準時召開。
在京應到議會者278名,實到277名。
會議上,國防部長杜衡的秘書衛春元代為解釋祝阿靜人體實驗、廣海陰謀的真相。
永安基地派出代表——最高軍事指揮官顧海洋;寧安基地負責人燕定坤不宜出行,由特彆助理劉信民代替出席,闡述焦林療養院始末。
會議進行到中程,台下爭議愈演愈烈。
你一言:“杜部長出發點肯定是好的,隻是白白犧牲那麼多人命……”
我一語:“永安、寧安也真是的,那麼大的事,就不能留心一點?搞得怨聲載道,我們都被拖下水。”
極少數有心者乘隙提議:“依我看,還是把武裝隊下放吧,均分給各個官方基地,免得再鬨出其他麻煩……”
“那其他資源也該勻一勻吧?糧食、水、石油、槍,哪一樣不得趕著救命……”
一片激烈的討論聲中,杜衡沉靜地坐在輪椅上,講台上,被幾百雙眼睛打量著,幾百雙嘴評論著,宛若一個等待公開審判的囚徒。
有關是否廢除他部長職位、是否應當給予懲罰,眾人僵持不下。
華國雄挑著這時候跳出來,走上台,將一遝聯名請願書原件遞到當事人眼前。
第一頁標題:請願書
第二行正文:現任國防部長杜衡,逃避職責,拋棄廣海,收到難民多次求救後,不但沒能有效組織救援,而且故意坑害斷送數百名士兵的生命,證據確鑿。
鑒於其在職期間對國家、對人民沒有任何傑出貢獻,反而暴露出自身極其低劣敗壞的品格、能力不足,德不配位的事實。我們一致要求嚴懲此人!請國家儘快撤除他的職務,並施以一定懲罰讓其對過去的惡劣行徑擔起責任!
往下,密密麻麻的簽名。
往上看,是華國雄麥色的手指,健碩的身軀。
臉上浮現似乎介於痛快與同情之間的玄妙神情。
“你退了吧,杜衡。”他生得濃眉單眼皮,壓低聲音頗為寬容說:“現在退,我還能保你一條命。”
杜衡沒有接話。
倒是台邊的呂子釗第一個勃然大怒。
“你什麼意思,華國雄?想搞垮我們整個政府嗎?!”他氣得連台階都不走,雙手扒拉著大禮堂講台直往上跳:“我就說那些風聲怎麼可能走漏,原來都是你搞的鬼!”
原來是你。
竟然是你!
衛春元懷著同樣的震怒情緒,伸手奪過請願書,一撕兩半。
他看向華國雄的眼睛好比兩團燃燒的火焰,聲音卻又結著厚厚的冰:“華國雄,凡事留一線,不要做得太過分。”
“當初要不是你信誓旦旦,主動上門說想為國效力,不管你名下有多少異能者,部長都不會破例把你招收進來。你明明說過,你是來跟我們一起找出路的,是來幫助我們做重建工作的,但是看看你現在都做了什麼?你是嫌這個國家的麻煩還不夠多嗎?為什麼要背叛部長?!”
——背叛。
衛春元用這個詞來形容華國雄的所作所為。
是,沒錯。
他說的都是真的,反倒那個變臉人自以為是,說錯了因果。
華國雄一介粗人,隻有高職文憑。架不住他為人豪爽講義氣,做事不怕苦累,一步步從外地打工仔一路做到大廠經理。
過往幾十年,他從不曾怨恨過自己的國家,本來也沒覺得那些高高在上的政員有多糟糕。
恰恰相反,他是個市儈精明的生意人,他知曉聰明人要時刻緊跟國家政策、倚靠著國家大樹方能存活的真理。
所以倒計時後,華國雄覺醒能力,組建兵團,果斷報名加入杜衡的陣營——那個人人都稱為‘吳澄心接班人’的杜衡。
他一度幻想著雙方合作,於公,他的團隊能填補國家異能人才的不足;於私,他和國家聯手合作,難道還怕到手的利益會少嗎?
可結果呢?上次廣海會議他親眼所見的都是些什麼嘴臉?
這棟大樓裡分明沒有一個好人,這個國家注定不會再有下一個吳澄心。
他對他們失望透頂,這才恍然大悟:時代變了,迂腐的政府該倒了。
新的世界需要新的規則,新的統治方式,他決定發起改革!
冷不防事情發展到這一步,這些人倒有臉反過頭來正義凜然地指責他,好像一切都是他無中挑起的戰火。
太可笑了。華國雄忍不住肩膀抖動。
他俯身撿起兩半請願書,重新塞到杜衡的手中,挑眉看向衛春元:“紙你能撕,人心呢?你能撕不?你敢撕嗎?!”
對方沉眉怒目,與之對視,嘴唇繃成一條凜冽的直線。
“——華國雄!就你沒事找事,我看你不爽很久了,跟你拚了!”
恰逢此時,呂子釗跳上講台,箭步衝來,雙手牢牢鎖住華國雄的肩脖。
他反抓其臂,使出一記狠厲的過肩摔。
偷襲者重重摔地,疼得齜牙咧嘴,猶指著始作俑者的鼻子破口大罵:“你、你居心不良,壓根就是報私仇,攪混水!你會有報應的。”
真有意思,這夥人怎麼就這麼厚臉皮,這麼能自說自話呢?
華國雄實在聽不下去了,攤著雙手,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態:“有沒有搞錯啊?小老弟,有些話本來不想當麵說的。誰讓我沒文化,沒本事,沒有你們的‘大局觀’呢?但既然你們問了,你們都問我在乾什麼,為什麼要這麼乾,那我想著也得問回去才能像個樣,是吧?”
“那我就問了,你們聽好——”
刹那之間,他神色驟變,氣勢威嚴:“你們腦子有什麼問題?到底誰還有報應?”
“有的人真奇了怪了,一天到晚把國家掛在嘴上,結果這家都變成什麼樣了?世界末日,末日你們懂什麼意思嗎?你們有沒有睜開眼睛看過,外麵多少人餓得餓,渴得渴,都快死絕了,你們呢?哦,你們好端端地坐在辦公室裡,風吹不著雨淋不到的,日子好得很。”
“難怪人家都活不下去了,你們到這個時候還在爭!還在搶!我他媽就搞不明白了,就這麼屁大點的權力,,屁大點的官,到底有什麼值得你們算計來算計去的?一個基地讓誰去管,誰又是誰的人,有這麼重要嗎?拉幫結派有這麼重要嗎?說啊!比起人命重要嗎??”
“呂子釗,彆急啊,我先說說你。”
他岔著腿蹲下來,拍皮球似的拍拍臉:“你這回總算被逼急了是吧?知道裝好人裝鬥士了?怎麼一拉扯到你自己的死活,你跳腳這麼快啊?敢情前頭一口一個殺雞儆猴的不是你?巴不得把那些老百姓一指頭碾死的不是你?就你這樣,還有兩幅麵孔呢啊?”
“還有你姑呂長虹,以為自己是什麼好貨色?成天放你們這群走狗出來拱火,自己端著茶杯擱那兒裝沒事人,好玩吧?有意思吧?”
呂子釗吞咽口水,張了張嘴,說不出聲。
講台上一排圓形的燈,左側窗簾布收束著,延伸進來自然的光。
那樣濃,那樣烈,照在人的身上,恍惚能刺穿心臟。
華國雄在炙熱燦亮的光圈中緩緩立直雙腿,零零散散數落了一圈,終於將討伐的矛指向杜衡,聲音陡然加大。
“杜衡,你摸著良心說句實話,你覺得你自己當得起國防部長這個位置嗎?!你上任以來做得那些事,對得起這麵國旗嗎?!“
大禮堂的底邊,講台的對麵,一麵鮮亮的旗幟占據半麵牆壁,透著血浸的顏色。
華國雄抬臂指它,渾厚的嗓音近似山洪暴發:“我就想問問你,你送那幾百個活人去死的時候,你究竟在想什麼?”
“你覺得你很偉大嗎?你的決定很正確嗎?隨便說幾句話就能決定他們的死活?”
“賀九的事跳過不提,聽說半個月前你又送了一批人進那個研究所是吧?”
“前兩批人加起來差不離一百個,隻活了一個沒錯吧?為什麼你還要往裡送?憑什麼?這都是第多少次了?你做這個有跟其他人討論過嗎?有經過審批同意嗎?你他媽就是個部長,又不是當家做主的皇帝!這些事情不由你一個人說了算,那些活生生的人命也不是你想怎麼用就怎麼用的懂嗎?!”
說到最後,他近乎聲嘶力竭,含血質問。
這人是真心實意地在為那些死去的人抱不平。
政鬥,派係,權力,官職。
他通通不理解,不在乎。
華國雄最難以理解的就是杜衡所謂的大局觀,因為他看到的隻有一條條消逝的生命。
那些命宛若政客手中平平無奇棋子,任他們擺布,任他們抉擇,為什麼?憑什麼?
他打死都不會認同那種鋪墊在無數鮮血屍體之上的大局和未來。
他已發生出他的怒吼,足以稱得上震耳發聵。
台下聽得麵麵相覷,不約而同地冒出一點心虛感。
他們此刻聚集在這裡,有人是不喜杜衡準備看他如何收場,有人為觀察局勢求謀退路,更有人純粹抱著湊熱鬨、順便給自己找點好處的心理。
他們之中也真真切切有一部分政員厭煩了無窮無儘地替民間接收老人孩子和傷患,好好的一個官方基地活像免費養老托兒所;有一部分疲憊於處理各種雜難瑣事,反正沒有薪資報酬,恨不得遞上辭呈,拍拍屁股走人;還有一部分則認同世界格局改變,需要探討出一個更高效省力的新國策。
大家不遠萬裡地趕來,各懷目的。
說到底,大抵人這種生物,天生具有私心。
而那些真正能做到無私奉獻,燃燒自我的人,或許正是克服了骨子裡的天性,才得以獲得「英雄」的榮譽頭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