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華國雄屏退團員,與神秘變臉人在廢棄倉庫內單獨密談近兩小時。沒有人知曉他們究竟說了什麼。
隔日,「賀九民間避難所住民集體遇害」、「齊安基地負責人祝阿靜擅自進行人體實驗,迫害數百名負傷戰員」、「國防部長杜衡拿人命填廣海」、「寧安基地負責人燕定坤拒收病患,致使焦林療養院諸多患者被害」等多條機密消息不脛而走。
一時間,官方監管不力、草菅人命的做法引起民眾廣泛激憤,杜衡迅速被推上風口浪尖,成為眾矢之的。
繼而全國各地潛藏的反i政i府組織大量湧現,個彆不懷好意的民間勢力借機煽風點火。
很快,南北多數官方基地內部均掀起聲勢浩大的反動熱潮,其中數「罷免杜衡,槍決杜衡」、「下放邵京軍事力量」、「無條件向民間基地開放各區域軍械庫和官方資源」幾項要求的呼聲最大。
2022年5月28日,在華國雄、呂子釗的堅持下,所有在京政員都將參與該日下午四點的政治會議,商議對此次事變的處理政策。
——史稱‘五月會議’。
即樺國政府徹底倒台前、倒計時降臨後規模最大的一場會議。
當天下午三點半,在會議正式開始前的半小時。
國防副部長呂長虹提前抵達邵京行政大樓,正在辦公室處理文件。
辦公室外傳來咚、咚兩聲敲響。
她俯首案邊,頭也未抬:“進。”
事前,她因華國雄、呂子釗這兩個八杆子打不到一塊兒的人,一同申請召開會議而生疑,特意喊後者前來問話。
然而門板哐當砸上牆麵,來人並非她的親侄呂子釗,而是杜係大旗下的一員猛將——華國雄。
來者不善四個字自腦海中一閃而過。呂長虹執鋼筆,照常批閱各個地方動亂詳情,分心道:“今天二樓開會,國雄你怕是記錯了時間,也走錯了地方。”
“這不是以前都沒來,剛好這回路過,就想進來看看嘛。”
對方哈哈一笑,滿臉絡胡腮簌簌抖動:“副部長,不打擾吧?”
呂有條不紊地合上文件夾:“我有公務,你自便。”
“行啊。”
華國雄聳肩抬腿,腳板抵上門扉,施力一蹬,把門關上。
封閉的環境頓時使屋內陰鬱沉澱下來。
縱觀整間辦公室,不超過20㎡的麵積,一係列配套的原木色桌椅櫃箱辦公物件。
書櫃裡整齊排列著《如何擺脫貧困》、《xx談治國理政》、《曆史的教訓》等經典政治讀物,辦公桌上擺單位派發的黑色筆筒、記事本、文件夾。
電腦沒有網絡,被擱置到牆角。除此之外,偌大的辦公區域,竟沒有一點多餘的裝飾品,無從暴露主人的私下喜好。
華國雄雙手插著短褲兜,先是大步繞著四麵牆壁走了一圈,胡亂翻了翻書本。
確實找不到突破口,他一屁股坐上沙發,又掂起茶幾上一個略微積灰的紫砂茶杯。
“那是我私人購置的,不屬於公家財產。”呂長虹低著眼說:“國雄,你不是個藏得住話的人,有事就直說吧。”
“爽快!”華國雄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我來就想問一個事,待會兒要是投票決定擼不擼杜衡的職,副部長,你和你的人都能投同意票吧?”
——聯合呂,扳倒杜,這是他計劃中的第一步。
反正這兩派人馬鬨了老久矛盾,隻差撕破臉皮拚個你死我活。
他認為呂長虹絕對不會錯過這次機會,不料坐在辦公室後的女人啪嗒一聲合上筆帽,反問:“為什麼?”
還能為什麼?
這有什麼好問的?
華國雄隨手將茶杯丟到桌上,語氣吊兒郎當:“杜衡辦不成事唄,現在全國人都想讓他下台。他下了,你就能上,白白的餡餅擱眼前你還能不撿?”
輕輕鬆鬆兩句話,茶杯沿著跛腳的傾斜桌麵咕嚕咕嚕滾動,掉到地上,碎了。
呂長虹登時明白過來,原來那些消息不是倒杜心切的呂子釗放出去的,居然是眼前這匹蟄伏的惡狼。
她抬起頭,隔著一段長遠的距離,深深望了他一眼:“真沒想到,我還沒下決心折了他,他倒要毀在你的手裡。”
“國雄,杜衡看錯了你。”
“等他知道真相,想必會很失望。”
她這樣說,語調沉沉緩緩,字裡行間好似蘊藏著一股長輩特有的語重心長。
華國雄從中解讀到隱約的責備、唏噓、乃至鄙視。他不理解。
一個杜衡的死對頭何必擺出這幅蒼涼感懷的做派,又哪來的資格端著架子教訓他。
為這,他有如聽聞一個天大的笑話,觀賞一場絕佳的喜劇戲幕,不禁感動得捧腹大笑。
“杜衡?失望?現在哪還輪得到他說失望?”
華國雄拍著沙發起身,走到窗邊,猛地推開窗戶。
“呂長虹,你聽一聽。”
“聽聽樓下那群人都在喊什麼,聽聽老百姓的聲音,再跟我說到底該誰對誰失望?”
行政大樓下的人們打從一周前便日以繼夜地圍堵在此處,不經意瞥見樓上推開的窗,受到鼓舞,赫然爆發出一陣嘹亮的口號。
“我們要吳澄心,不要杜衡!”
“杜衡免職!官方道歉!”
“交出武器,交出食物,我們要把性命把握在自己手裡!!”
……呂長虹聽得一清二楚。
她不能想象杜衡聽到這些呼聲會是何種心境。
她隻知道,她很感慨。
儘管早有預料,杜衡的所作所為不可能長久隱瞞下去。可外人不知內情也就罷了,偏偏是華國雄這個從頭到尾參與廣海會議的人選擇出賣杜衡,她簡直感慨萬千。
握筆的指掌緊了又鬆,呂不免搖頭失笑。
笑什麼呢?
她說不準。
許是這個殘破到失去信賴的國家,許是盲目到失去主見、人雲亦雲的人民。
許是無情的華國雄。
許是癡妄白付的杜衡。
至始至終,呂長虹都堅定不移地認為,杜衡的治國方針是錯誤的。
她反對他,唯獨此時聽到自己的聲音,仿佛擁有獨立的意誌,組織言語道:“……不可否認,杜衡的處事手段從來都不是最好的,最正確的。”
“但是國雄,你有沒有想過?我們不是神,隻有神才無所不能。”
“其實我們也想做神,我們也想麵麵俱到,可有什麼辦法?誰讓我們生來就是人。”
多悲哀呀,滾滾災難之中,世人想要救贖,隻想要強大的神。
偏偏他們是再普通不過的人,一夥上了年紀仍咬牙固守在危樓裡的尋常人。
人是有極限的,人軟弱而脆弱。
她在為杜衡開脫,華國雄絕不接受這種狡猾的托詞。
他轉身步步逼近,麵上掛起勢在必得地笑:“不要跟我扯東扯西了,我們攤開說吧。”
“我的雄獅團裡一共有262個異能者,抵得上你們手下幾千幾萬的兵。”
“我手上還有老百姓的請願書,看到沒?”
“光一個邵京就有萬把人想讓你們卷鋪蓋滾蛋,什麼父母官能做到這個份上?”
“識相點吧,呂長虹。”他捏著一疊複印紙,粗魯地甩到桌上:“我華國雄直接把話放在這裡,今天他杜衡下台是下,不下也得下。”
“你老了,該退了,看在我們好歹相識一場的份上,我勸你一張票能解決的事情,最好彆給我搞七搞八。不然杜衡有他的老婆女兒,你有你的侄子,一個都彆想跑。有本事你們派兵來跟我打,把這件事再鬨大,直到捅破了天,我倒要看你們能有什麼好下場??”
話音落下,微風翻越窗台,吹散紙張。
白紙紛紛揚揚地飛起,撲了塵埃。
呂長虹鼻梁上架著一副老花鏡,舉目四望,隻見周遭高高低低遠遠近近圍繞著一個又一個名字。
那紙上每一個字,每一筆,每一劃,分明是鋒利的刀,沉重的斧,寒光四射,直直朝著她的頭顱身軀揮砍。
就這兩秒,她已皮開肉綻,遍體鱗傷。
布滿褶皺的眼瞼輕微痙攣著,疲倦的政員慢慢摘下眼鏡。
“不想死就記著。”華國雄強調:“投同意票。”
呂長虹拉開抽屜,將那副折好的眼鏡平平整整放了進去。
定好時間的鬨鐘滴滴答答叫起來,她雙手撐桌,雙腳踏地,將辦公椅推開一些,忽然問:“你這個東西,杜衡看過嗎?”
說完又發現沒有必要,以杜衡的性子,怕是天塌下來,都攔不住他的去路。
人啊,注定各有去路。
生是一條路,死是一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