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5月29日,那是一個晦暝、昏暗、混亂的夜晚。
為降低風險,杜衡及其家眷按計劃,兵分兩路撤離邵京。
淩晨一點,杜妻宋曼、杜女杜詩嫿和身患老年癡呆症的杜老爺子,在一支秘密部隊陪同下率先出城。
半小時後,在杜係官員的安排下,城南居民區‘意外’走水。城北一位麵容酷似叛國賊——杜衡的中年男性,遭到諸多民眾的圍堵謾罵,乃至暴力毆打。
與此同時,杜衡本人往臉上抹了灰,褲腿潑了血,雙眼緊閉,偽裝成一名火災受害者趴在異能者的背上,借助位移能力,從室內瞬移到火災現場。
滾滾濃煙中,青黑的天被火光映照出一塊不規則的紅色。
周圍錯雜的腳步聲、議論聲、尖叫聲、孩子哭鬨聲沸沸揚揚。
“跟著我。”異能者做了個手勢。
他膚色黑,腳步快且穩當,隻管埋頭順著人潮走。
衛春元、顧海洋幾人收斂眼神,緊隨其後。
一行人沿著街道走到儘頭,閃身擠進兩棟矮樓間的縫隙,七彎又八繞,好陣子才抵達一個荒廢的小公園。
這名異能者的任務到此完成,彎腰放下杜衡,收了兩顆c級晶石,無聲消失在原地。
“部長。”衛春元打開折疊輪椅,動作熟練地將杜衡扶了上去,同時低聲解釋:“您放心,外麵的火有人實時監督控製,絕對不會危及民眾。”
“鑒於華國雄態度突變,這次我們特地找了些無立場的異能者幫忙。不過他們平均等級較低,沒法像雄獅異能團那樣建立起一條完整的轉移線,加上對安全係數的考量,顧上將最終決定采取「異能接力,定點轉移」的方式。現在我們在規劃好的第二個轉移點,接著跳躍到京外國安大道上,再乘車趕往下一個轉移點……”
“順利的話,大約兩小時後,我們就能和夫人她們在扶風鎮彙合了。”
衛春元說這話時,空氣中熱烘烘的煙塵顆粒四處蔓蓋。
他半跪在乾裂的草地上,額角沁著細密的汗。
杜衡仰望夜空,沒有接話。
五分鐘後,第二名異能者趕至現場,匆匆開啟傳送陣,一道絢麗光彩鋪天蓋湧進視網膜。
有關今夜的出逃行動,其實衛春元隱瞞了不少細枝末節。
譬如一場聲勢浩大的火災細究起來竟無一傷亡,未免漏洞太多,且不足以引發混亂,因而少不得要從己方陣營中選出幾名甘願赴死的犧牲者;再譬如那位杜衡禦用的替身之一,背負著吸引火力、拖延時間的艱巨任務,恐怕很難完好無損地脫身……
形勢緊迫,他們彆無他法,隻得用著一條條性命、一條條死路,去博取杜部長的一線生機。
奈何天不遂人願,就在傳送白光開始褪去的那一刻,衛春元敏銳捕捉到某種銳物劃破空氣的聲響。
“有埋伏!”他反射性擋住杜衡。
身旁顧海洋反應更快,猛然揮臂將兩人都推到身後,反手抽出腰間的槍。
其餘隨行的武裝隊員快速變更隊形,以槍眼掃描四周。
暗淡的銀月光輝下,他們深處荒蕪寂靜的城郊,周邊並無可疑人影。唯獨正前方大約十米開外的位置,停著一輛漆黑的武裝車。車前懸浮著一片荊棘盾牌般的針,尖端閃爍著幽綠光點,叫人無端感到險惡。
“是我們的車。”衛春元極其謹慎:“但那些針——”
“安靜。”顧海洋一眨不眨看著車,大拇指扣下保險:“裡麵有人。”
話音剛落,車影無聲晃動,跳下數十個手持武器的人。
排末尾的是個年輕男人,麵容清秀,脖子上卻花哨地搭係著一條淡紫色波點絲巾。
察覺對方有意接近,顧海洋嗖嗖朝地麵連射兩槍,頭也不回地下令道:“發現可疑人物,全員警戒!準備射擊!”
這話頗具威懾力,人們紛紛止步,隻那個係絲帶的男人雲淡風輕地笑:“顧將軍不必激動,我們沒有惡意。”
顧海洋不吃這套,語氣冷硬:“給你十秒鐘交代身份,或者死。”
不接受拐彎抹角,動輒用**,可謂經典的武將做派。
男人——論大眾熟知度,或許該叫他殷良,即那個曾經假扮祝阿靜的男秘書更妥當——習慣性撥弄空蕩蕩的耳垂,視線越過眾人:“杜部長,聽說您近來處境不好,名聲潦倒,看來情況遠比我想象的嚴重,堂堂國防部長竟被逼得連夜出逃,實在叫人唏噓。我本不該妨礙您,隻是又聽說您是最看重家庭的,幾次三番請求民怨不要上升及家人……”
他一邊說,一邊狀似不經意地抬起手掌,身後憑空冒出三人,赫然就是宋曼、杜詩嫿與杜老爺子。
他們被刀架住脖子,眼神失焦,臉頰濺著斑斑點點的血光,顯然情況不妙。
衛春元不禁神情微變。
杜衡麵無表情,獨握著輪椅扶手的指驀然收緊:“說你的要求。”
“很簡單。請杜部長原路返回邵京,打開異能者申請槍械的渠道,開放人體實驗,並承諾授予我國防副部長的官職,此後您的家人一定能照計劃安全撤離。”
“如果我不同意——”
“那就隻能請您把握最後的機會,跟她們好好告彆了。”
“……”
一邊是遭到挾持的家人,一邊是國民利益、政治底線,杜衡額邊青筋突起,良久沒有出聲。
在場數衛春元最了解他的性格,知道他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也絕不能為少數人放棄多數人的利益,便沉沉歎了一口氣,快速衡量利弊,俯身低語道:“部長,顧上將,就目前形勢而言,對麵隨時可能發動攻擊,而我們受時間、距離限製,位移異能相當於作廢,再跟他們耗下去有害無利。”
“考慮到我們隊伍裡還藏有一個可以交換雙方身體三分鐘左右的「換身者」,建議部長儘快做下決定,讓他至少救回您一個家人,之後再由顧上將帶領武裝隊善後,用「魔毯」取代車輛,確保您能按時抵達下一個傳送點……”
因為不能損害國家,所以隻得放棄親人。
父親,妻子,女兒,三者隻能擇其一生還。
這是多殘忍的難題啊,杜衡低下頭,雙手交握著,十指似乎用力地快要絞碎。
從政數十年,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艱難,如此脆弱,在眾目睽睽之下控製不住自己的神態與動作。
至於嗎?
殷良撚著絲巾,看得幾分乏味。
一旁用晶石雇傭來的異能者心領神會,抬手招來六根長針,抵在人質的眼球前,一把掐醒他們:“聽好了,這是我的異能「毒針」,隻要刺破皮膚,保準讓你們渾身長毒瘡,活活疼到死。現在杜衡就躲在對麵那群人裡,你們三個人的命都捏在我手裡,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最好都過了腦子再說,記住沒?”
杜詩嫿在疼痛中悠悠轉醒,下意識喊了聲:“爸!”
杜衡聽到叫聲,幾乎要從輪椅上起身,半路被衛春元生生按下。
杜詩嫿則目睹近在咫尺的毒針更逼近一毫米,幾乎觸碰到眼珠,耳邊再度響起警告:“少說廢話,讓你爸救你。”
“知道了。”她不情不願地應著,扭頭看了一眼。
她的爺爺照常嘟囔著杜衡這個名字,感覺有點熟悉。
媽媽宋曼臉色蒼白,朝她緩慢而鄭重地點了點頭。
杜詩嫿瞬間明白自己該說什麼了。
她不是那種天真浪漫不問世事的小孩,她知道她爸的立場,也能猜到她媽的想法。況且她媽在作出決定前正兒八經征求過她的意見,究竟要審時度勢明哲保身,還是做好隨時送命的心理準備,陪爸爸走到底?
那時她是怎麼想的呢?
她想,她大概有太久太久時間沒跟她爸好好相處過了,以至於完全想不起上回兩人並肩走在一條路上是什麼時候。
“其實爸挺好的。”當時她這樣回答媽:“雖然我經常煩他埋怨他,但他挺好的。”
這會兒則抬起眼睛,還用往常那副活潑的腔調大聲問:“爸,除了吳阿姨的事,我還想問你一句,像我這樣的女兒,是不是一直挺讓你失望的?”
有違許多人的期望,杜詩嫿成績普通,從小到大從未進過班級前十,音樂舞蹈等藝術水平更加亂七八糟。
她為數不多的優點在社交能力,然而對政治不感興趣,注定成不了爸媽的助力。
高中畢業時,她爸問她對人生的規劃,她回答喜歡小動物,想存錢開寵物店。
她爸聽了沒有發表過多評價,她媽也沒有反對。
事實上,他們都是非常典型的樺國家長,不管是初中決定住宿與否,還是高中填誌願,隻要她說出自己的決定,他們就不再發表其他言論或情緒。這讓杜詩嫿格外迷茫。她設想過很多次,爸媽私下會如何看待自己,如何評價自己,結果想來想去都覺得,他們多半是失望的。
畢竟兩個高知識分子怎麼能生出這樣一個庸俗平常的女兒?
她到底有沒有讓他們驕傲過呢?哪怕兩秒鐘?
這個問題她好想問,一度不敢問,怕得到否定答案。
好在眼下不需要問了。
趕在上一句問話的落尾,杜家母女不約而同閉上眼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往前一撲。
形同飛蛾撲向火,她們一致決定不要成為杜衡的把柄,於是有意識地讓毒針、讓匕首割破她們的皮膚,刺入她們的雙目。而後從頭到腳覆蓋上古怪的瘡包,燃起幽綠色的火焰,在短短十秒內由活生生的人化作一堆腐爛不成形的皮骨濃漿。
杜衡腳下一個用力,整個人狼狽摔地。
異能者反應不及,瞪大眼珠:“她們、她們瘋了吧!不是說控製住了嗎?”
是啊,明明保證用異能控製思維洗過腦,沒想到還是出岔子。賀聞澤那家夥果然靠不住,這次合作後,就想法子除掉他好了……
令人始料不及的變故突生,衛春元剛想把握時機救出杜老爺子,殷良好似看破意圖,唇邊掛著標誌性的淺笑,指使眾人看好僅剩的人質。
兩人各懷心思,誰料顧海洋橫空出世,舉槍對準神智不清的老人。
隨著一句‘杜衡,這條命算我欠你的’落下,巨大的槍鳴聲響起。
十米外的杜老爺子眉心中槍,猶如慢鏡頭般緩緩倒下。
自此,雙方開始交戰,場麵全麵失控。
杜衡跪伏在地,還沒從妻女的死中回神,單單聽到一個突兀的‘走’字,就被狠狠推了一把。
周遭景物一陣顛倒,他的視野驟然拔高,低下眼,甚至能看到兩條豎立的腿。
這不是他的身體……
下秒鐘,杜春元悄然出現在他身旁,拽著他跳上一條編織毛毯。
“上來!快!”
“還能上幾個?”
“最多兩個!快點!”
“坐好抓緊,我們要走了!”
簡單的言語後,毯子騰空而起,往既定計劃的反方向飛速行駛。
夜風呼呼拍在臉上,杜衡猛地回頭望去,隻見國道上一片綠光槍火瘋狂交織。隔著好長一段距離,隱約還能聽到顧海洋蒼勁有力、血性十足的吼叫聲:“士兵的榮耀來自任務!記住,這是你們當兵生涯中最後一個任務!不惜任何代價,保護國防部長安全撤離!”
同一時間,身邊有人低吼:“他們開車追上來了!”
“抓緊了,我加速!”異能者的聲音混入風中,操縱毯子上下左右,瘋狂翻騰躲避射擊。
其他幾名武裝隊員不甘示弱,左手抓著毯角,右手持槍,與追兵們展開新一輪生死激戰。
杜衡承受著交換身體的副作用,頭疼近裂,思緒混沌,昏昏沉沉仿佛醉了酒,腦海中不斷閃過各種畫麵與片段。
他恍惚看到自己的婚禮,在落後的小鎮裡舉辦,紅彤彤的喜字和燈籠琳琅滿目;
“宋曼。”他藏起吵鬨的心跳對妻子許諾:“我會好好照顧你和爸媽。”
看到女兒的降生,在深夜潔白的病房中,皺巴巴的臉蛋隔著玻璃,又小又紅嫩;
“這就是我的女兒,我們的女兒。”他握拳抵在唇邊,努力柔聲向孩子保證:“我會做個好爸爸,讓你快樂健康。”
緊接著想起自己的父親;
當年他下鄉體驗生活、深入民情前,正值父親確診中度老年癡呆,醫生叮囑兒女多多陪伴照顧。
他是家中僅存的獨子,在工作與家庭兩廂徘徊時,是父親一句‘去吧,誰叫國家需要你’拍桌定案,送他上了火車。兩年後,他重回邵京,父親的病已經發展到重度,壓根認不出兒子,還喜歡翻來覆去嘟囔那句:“我不用你,國家需要你。”
如果剛剛他還保持清醒,麵對那種場景,又會說什麼呢?
杜衡久違地想起吳澄心,想起她被鮮血淋漓地推進手術室時,緊緊捏他的袖子,掙紮著交代諸多政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