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初次與顧海洋的會麵,想起對方的警衛兵,連帶著想起成百上千個麵目模糊的武裝隊員,然後才無比清晰地意識到:她們死了。
不是已經死去,就是即將死去。
而且究其死因,十有八i九都源自他。
三分鐘轉瞬而逝,換身異能效果褪去,沉甸甸的負罪感外加顛倒飛行的魔毯,令杜衡幾欲嘔吐。
但他迅速恢複冷靜,整理好眼前的情況:
顧海洋為提高他安全撤離的成功率,不惜親手射殺癡呆老人,趁亂掩護他、春元與幾名特種兵換身逃跑,自己留下善後。
半路跳出的攔路虎不好糊弄,大約察覺陷阱,開著車窮追不舍。
偏偏「魔毯」的缺陷在於重量,重量越大,耗能越大,速度越慢,持久度自然比不得武裝車。
想通這點,杜衡有了決斷:“春元,我該走了。”
走?走到哪裡去?
衛春元詫異,沒能發出疑問,杜衡繼續道:“我會在他們找到前自殺,你不能再去扶風鎮,以免暴露鎮裡其他官員家眷。”
“可——”
“沒有可是!記住我接下來說的每一個字。”
風吹起他的鬢發,杜衡眸光鋒利,言辭無比嚴肅:“我要你帶著他們藏身,絕不能落到反動派的手裡,同時傳遞消息,告訴呂副部長今晚發生的一切,讓她務必拖住政變,直到異種疫苗成功研發後才能爆發;提醒所有政員防備偷襲,抓緊時間做好迎接新倒計時和社會變革的準備。”
“再把我和顧海洋為降低內亂風險,誓死不開放軍械庫,因而遭到殘害,連家人——尤其無辜的女兒與年邁的老人——都死無全屍的事大肆宣揚出去。”
“另外以我們的名義,把我和顧海洋管轄的1/4武裝力量交給呂副部長,1/2下派到各個基地。記住,他們的第一任務是阻止軍械武器的外泄,第二保護群眾,第三才是在必要時啟用武力鎮壓反動派。”
這樣一來,叛國賊杜衡必將以全家慘死的結局激起政員內部的憤怒與驚惶,說不準還能讓民眾認識到,部分反動派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殘忍本性,從而實現輿論逆轉。
而一旦杜衡這個官方代言人的口碑回升,哪怕革命爆發,異能者們姑且不論,數目更為廣大的普通人一定能切身體會異能者的破壞力有多大,槍械重武器的破壞力又有多大。屆時,他們終將醒悟官方這支集平衡與保守於一體的力量的存在必要,進而理解官方對軍械庫的嚴格把控。
接著,呂長虹暗中領導普通民眾以罷工的方式反抗暴動,異能者對外承受高級異種的壓力,對內需要迫切普通勞動力解決戰線後方的瑣事、需要專業機構處理不容忽視的資源供給與調配等問題。隻要雙方有意爭取和平合作,革命仲有落幕時。
——沒錯。
末世降臨,舊的集中政權跟不上時代,注定要淘汰。這個國家內絕大部分人都以為杜衡在阻止革命,反對變動,可實際上,他拚儘所有,目標隻在為必要的革命打好堅實基礎,最大程度減少內耗而已。
為此他竟不惜獻身,不惜賭上全家人的性命,把自己的想法落實徹底……嗎?
魔毯一個側轉,散亂的流蘇拂過眼角。衛春元自下而上地看著杜衡,忽然發現自己可能並沒有那麼了解這位敬愛的杜部長。
他幾乎想問,這些事,你是在今夜遇襲之前就想好的,還是臨時起意?
如若是前者,豈非代表著杜衡把自己的妻女父親都當作棋子,早早劃入計劃中?
那他還是那個最看重家人的杜衡嗎?
可轉念一想,昔日選擇用人命填廣海的杜衡,跟如今放棄親人的杜衡又有什麼區彆呢?
他本就是這種人,冷酷而理智,時刻以大局為重,堪稱天生的政客,無論對自己對家人,都保持著同樣的殘忍。
他們費儘心機地保他生,送他走,誰知他不聲不響為自己備好了死的結局。
衛春元多伶俐圓滑的人,此時卻不由得苦笑:“部長,您壯烈的計劃裡,難道隻有我沒有戲份嗎?”
杜衡沉沉望著他,終是給出五個字:“你得活下去。”
說完,他鬆開手指,意欲墜落。
不想衛春元伸出手,借著魔毯低飛,又把他拽回毯上。
“抱歉,部長,我做不到。”
頂著杜衡皺起的眉,衛春元俯身躲過一根毒針的襲擊,神情遺憾但坦然:“作為秘書,我的確跟著您學習了很久,久到我都以為自己是您肚子裡的蛔蟲,已經完全掌握您的想法和手段,哪怕您不幸犧牲,就如您接過吳部長的重擔一樣,我也能承擔起這份職責,出色的完成它。”
“但直到剛剛我才發現,我錯了,完全錯了。”
“原來我還沒有準備好畢業。”
“假如沒有末世,也許我還有機會在您的栽培下繼續成長,等到有能力把握大局再出師。可惜。”他頓了頓道:“來不及了。”
“您還記得預言者的第三道預言嗎?”
預言者一共給過他們三道預言,第一有關新倒計時,第二聲明隻有林秋葵的隊伍才能地下研究院中取回初代異卵。
第三道預言說的是異種之中將誕生有智慧、對人類充滿厭惡的王,祂將建立起秩序井然的異種王朝,使人類方不戰自敗。
在這個前提下,衛春元可以出色完成部長的遺願,卻沒有信心去應對尚未降世的異種王。
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是杜衡,不管麵對何種危機,都能義無反顧地走下去。
而放眼未來,他們的國家根本離不了杜衡,離不開像他這樣充滿魄力、為大眾深謀遠慮的領導者。
雙方的謀劃相撞,今夜最適宜結局躍然紙上:
在這個悲哀的故事裡,真正該被舍棄的人是衛春元。
至於杜衡,他將作為唯一的生還者,幸又不幸地獨自活下去,靜候異種王的到來。
“您會成功的。”
衛春元邊手腳利落交換兩人的外套,邊牽起嘴角,露出一抹近乎奇異的、自信的笑。
“如果這個世界上還能有誰打敗異種王,除了您,我想不到任何人,所以您一定會成功的。”
“保重,部長。”
“請您帶著我們的份一起活下去,直到打敗異種王,獲得最終的勝利。”
告彆的話語伴隨輕飄飄的衣角一同落下,又一個人從活到死,迅速衰敗在杜衡的眼前。
這是第多少個了?
他已記不清了。
異能者按住他的肩膀,帶著他穿梭過枝椏茂密的小樹林。
過程中有人不慎中彈,有人主動跳下高空吸引追兵的注意力。
隨著魔毯上的重量越來越少,邊角濺落的血花越來越多,它飛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隻是異能者再堅持也有能力消耗殆儘的極限值,地麵上加滿汽油的車輛卻沒有。
魔毯繞著樹林飛了整整三圈,挑著時機放下杜衡和一根拐杖,旋即在異能圍攻下掉頭離開。
杜衡靠著樹乾躲了許久,確定武裝車開走後,才用經過治療、勉強恢複知覺的雙腿踉蹌起身。
沉靜的夏夜,天上沒有星星,地上沒有任何生物,陰森的樹林裡更沒有的方向。
原本數目可觀的隊伍僅剩下杜衡一個人,沿著偏僻小道,一瘸一拐地前進。
不知走了多久,身後追上來一輛貨車。
“你是那個,扶風鎮,我們是不是見過?”
坐在副駕駛座上的男人鼻骨凹陷,皮膚腐爛,麵目畸怪,雙眼卻異常明亮。
杜衡認出他叫康鐵,那個擁有「鋼鐵意誌」、自地下研究院生還後失去期間所有記憶的d級異能者。那時傷得奄奄一息,沒想到這麼快又組織起新一批異能者團隊,半夜出來獵殺怪物。
“你要搭車嗎?”康鐵熱情邀約,隊裡都是樂天派的年輕人,不認識杜衡,看著他的眼神多多少少帶著點兒同情。
“你怎麼大半夜跑到這裡來啊?就你自己嗎?”
“要水不,看你嘴唇都裂開了。”
“我們是剛組建的隊伍啦,這個就是我們隊長——康鐵,他超牛的,甭管你說什麼都打擊不到他,怎麼揍都揍不死他,大概有九百條命的樣子吧!”
“哎!你怎麼知道我們很少出任務?還真是,隊裡殺過c級異種的不超過兩個,最有經驗的就是隊長吧?畢竟我們平均級彆低,本來不打算冒險出來打怪物的,這不是聽說新的倒計時要來嘛,我們好歹有異能,老在基地裡窩著藏著算怎麼回事,總得乾點像樣的吧?”
“彆聽她的借口,主要康鐵說,之前有個預言者跟他說,今晚這個時間這個地點,準能讓我們碰上一場驚天動地的大買賣!”
“拜托,不是買賣,是見義勇為啦,讓你做英雄!”
“啊這,你們真的相信預言?”
“當然啊,不然康鐵壓根沒見過我,怎麼知道我交過幾個前男友,連名字都對的上哎!”
“反正隨便試試唄,咱們看情況救個人,如果真的改變世界了呢?救到就是賺到!”
……
稚嫩的異能者們三言兩語把自己賣了個乾淨,原來是預言者埋下的伏筆。
不多時,追兵卷土重來。
隊員們遠遠望著漆黑的武裝車,滿臉震驚,顯然沒想到所謂的見義勇為,能關係到官方政府。
似乎慢半拍地反應過來,杜衡就是預言者所說的那個神秘大人物,生死直接和人類與怪物的最終之戰相掛鉤。他們圍著他驚奇地打量半晌,然後想也不想地把車讓給他,讓他照著預言徑直朝前開,頭也不回地開。他們則模仿著影視劇中年輕氣盛的正派角色,興致勃勃地跳下車,準備擋住來自反派的襲擊。
他們之前肯定生活在相對富裕的基地裡。
杜衡想,他們肯定有良好的人際關係,尚未經曆過近距離的背叛與死亡。
他們具有英雄主義。
他們還有著這個時期少見的天真樂觀。
杜衡想,他們也要死了。
還是因為他而死的。
他費力關上車門,踩下油門,後視鏡果不其然映出一個個倒下的身軀。
一個。
兩個。
三個。
……
他又數不清了,隻在模糊的視線中看到,好像有那麼個人,明明被打得遍體鱗傷,卻在血淋淋的屍體堆中不斷倒下再爬起,爬起再倒下,頑強得像塊石頭。惹得反動派們既煩躁又新鮮,居然願意停下腳步,花費更多時間戲弄他,反複地折磨他、試探他的意誌極限。
杜衡閉了閉眼,重新將目光放到前方。
這個昏暗的夜裡,他曾短暫地停過,慢過,猶豫過。
但終究沒有回頭,而是斷斷續續地、孤獨地往前走了下去。
直到天色微明,平安抵達好友坐鎮的安定基地,杜衡才滿身狼藉地從車上下來,身體力行地宣告逃亡成功。
他看起來很糟,臉上、身上都有血,雙腿顫顫巍巍,如同細瘦不穩的枝條,隨時都會倒下。
好友攙扶他走了好長一段路,也歎息了一路,可最終能說出口的至多一句:“活下來就好,活著就有希望。”
杜衡什麼都沒說。
他太累了,肌肉酸疼,身心俱疲,在接踵而至的死亡中元氣大傷。
他們給他安排了最涼爽的房間,最柔軟的床墊,怎料他休息不到半個小時,又麵容堅毅爬了起來。
好友勸說無果,問:“那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他抬眼望著基地外那高高的防線。
兩小時後,杜衡孤身爬上高達百米的城牆,親手摘下了那象征官方基地的橫幅。
以此為標誌,2022年5月29日淩晨四點,太陽還沒出的時候,樺國政府開始死去。
也是從這天起,杜衡再也無法在夜裡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