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顏神佑驚訝,就算比她年長許多的蔣氏母子三人,也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了。三人早已對他恢複正常不抱希望了,他能維持著“疏狂名士”的形象,就十分好了。輿論對他也會偏向同情——雖然還會有人說他不夠堅強之類的。
可看他眼下這樣子,聽他說的這些個話,這算是恢複正常了嗎?!或者用一句斯文的話說,他是要浪子回頭了?
真是讓人不敢相信。
無論是心存僥幸的蔣氏與薑戎,還是已經不抱期望的薑氏,看他這般作派,都有些摸不著頭腦。怎地一點征兆也沒有?一般這等浪子回頭,不得有個大變故,又或者遇到賢者受到大啟發的嗎?顏肅之先前受的刺激也不少,師友親戚也有人找他談過心,他都沒恢複正常,眼下這樣就算正常了?
總有點不能相信的趕腳。
顏神佑倒是知道,中二這種病,來得凶猛,退的時候也很利索。可能一覺醒來就好了,也可能是突然看到窗外花兒開了就悟了,又或者吃飯的時候吃著吃著就覺得生活不易他就明白了。她不懷疑中二病會好,卻懷疑顏肅之是不是真的洗心革麵要重新做人了。
四個人都打量著顏肅之,薑氏連哭都忘了。
顏肅之下巴一緊,咽了咽唾沫,心裡升出一種悲涼之感——壞到沒人相信了嗎?饒是如此,顏肅之還是將脊背挺直,隨他們去打量,反正,他……做好了艱苦抗戰的準備了。
五個人靜默了一陣兒,薑氏頭一個回神,先去揪顏神佑:“你把這些都忘了,聽到沒有?”聰明也不是這麼個聰明法兒的。如果這主意是楚氏出的,薑氏一點也不意外。如果顏神佑現在不是六歲而是十六歲,那也一切安好。
一直都知道她不正常,沒想到她居然這麼不正常!薑氏本來隻是自責,經顏肅之這麼一刺激,她也有些焦躁起來了。
經她這麼一說,剛剛才變正常了的顏肅之這才醒過味兒來:不對呀!再沒常識也知道,這閨女這樣兒,她不正常!然後他也急了,著急裡還帶著更多的愧疚,來不及思考“我的女兒太不正常”這個深層次的課題,光想著“不能讓她這麼不正常下去了”。進而又加深了自責:都怪我。
再一看孩子舅舅和孩子外婆,顏肅之以他回歸正軌的雙Q對這兩位道:“天也不早了,此事我來收拾罷。”
這畢竟是顏家的事,薑戎並不好插手太深,更深一層也是顏啟的那個意思“又不曾傷到”。動手的是個小孩子,你要說她本心如何險惡,未免苛責。反是顏神佑的這個主意比較好,如果出主意的不是個蘿莉的話,還要提出表揚呢。顏肅之也有幾個朋友,比較著名的就是唐儀,唐中二跟禦史台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是再好不過的人選。
薑戎也擔心外甥女,又看了顏神佑一眼,很不放心地對薑氏道:“神佑許是嚇壞了,不要再驚著她,多帶她玩一玩。”
蔣氏想了一想,道:“真是驚著了,又以胡言亂語了,喝了安神湯,就睡罷。一覺醒來,就好了。不吃虧是好事,可做事也不要太深刻。”
薑氏都答應了。
薑戎這才對顏肅之道:“不知道府上是個什麼章程,有用得著我們的地方,你便直說。”
顏肅之繃著個臉,頗為正經地道:“且還不用。”他又不能當著薑戎的麵說,我親媽不是個省油的燈,我舅回來了,她更有了靠山,三房這回死定了。家醜不可外揚,哪怕能跟老婆說,也不能跟大舅子說——即使大舅子旁觀了上次搞死吳家的全過程,知道楚氏是個什麼樣的人。
蔣氏又看了女兒和外孫女一眼,歎口氣:“你們……好生與孩子說,彆嚇著她了。聰明點兒,不是壞事兒。”
顏神佑:……=囗=為神馬又扯到我身上了?
終於,蔣氏與薑戎動身回去了。顏肅之對薑氏道:“你看孩子,我來送。”
蔣氏對女兒一點頭,薑氏才憂心忡忡地看了顏神佑一眼。低頭牽著她的手:“來,跟娘去洗臉。”
顏神佑這時候就覺得有些不太妙,總有種要被收拾的趕腳。
那邊顏肅之送蔣氏和薑戎出府,門口正遇到了趙忠等人離去。看到他,趙忠跺了跺腳,彆過頭去“嗐”了一聲,就催促著走了,也不不等顏肅之跟他打招呼,也不與薑家人說話。
楚豐倒是站住了,與薑戎母子點了個頭。顏肅之老老實實管楚豐叫一聲:“阿舅。”楚豐十分敏銳地發現,這個外甥似乎有點不一樣了,就這麼一會兒的功夫,這變化也忒快了。
作為一個合格的舅舅,楚豐跟外甥的嶽母、大舅子打完招呼,看他們走了,又多留了片刻,對顏肅之道:“放心,不會再叫你受委屈了。”
顏肅之十分慚愧,臉上一紅,低低應了一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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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完了人,回到家裡。遠遠看到院子裡透出一點點燈光,顏肅之忽地生出一種“近鄉情怯”的情懷來,十分躊躇。咬咬牙,他又回到了房裡。
房間裡,薑氏正親自給顏神佑梳頭發。顏神佑心內十分不安,不管她做得對不對,總得給個說法吧?斷不至於兩句話就把她打發了,現在還什麼後續處分不給。總覺得長輩們在醞釀什麼陰謀似的,現在不說話,等想好了,就要收拾她。
直到此時,顏神佑才生出那麼一點點的後悔之心了,隨即又被她自己給拍掉了。一年三百六十日,每天都在裝蘿莉,這種摧殘身心的事情真不能做太久。常識已經學得差不多了,她想爭奪話語權了。她現在最擔心的,就是全家都在京城,一塊根據地都沒有,十分地不保險。再不開始動手就來不及了,反正她一直不正常。
顏肅之終於進了門來,也不說話,就悶聲不吭坐一邊兒看著。看著薑氏和顏神佑心裡都發毛。薑氏加快了手上的動手,三兩下,給顏神佑梳順了頭發。原本薑氏是打算晚上摟著閨女一塊兒睡,用母愛溫暖她閨女,告訴顏神佑:有人疼你,你彆這麼早熟行嗎?
現在這樣兒,薑氏不大敢留顏神佑了,打發她回房去睡:“阿琴、阿竹,服侍小娘子去歇息。生起炭盆來,將腳爐子裝好炭,給她放被臥裡。”她得應付了丈夫,將他打發走了再去女兒房裡陪睡。
飛快地打發了女兒走,薑氏得先確定丈夫是不是真的開始變正常了。
顏肅之想的卻是:正好有事兒要跟老婆商議,小孩子還是不要聽的好。也就默許了薑氏的安排,還對阿竹道:“屋裡生火乾燥,燒壺茶水放著,小娘子口渴時斟來與她喝。”
阿竹從來沒跟顏肅之打過交道,聽到他這吩咐,也傻了一下,才應了一聲:“是。”旁的一句話也不敢說,匆匆挾裹著顏神佑走了。
顏肅之看著大家像躲土匪似的避著他,心裡的苦澀更甚。清清嗓子:“我有事跟你說。”
薑氏道:“郎君請講。”
這客氣的。
顏肅之看著薑氏文靜的臉龐被燈光映出橘黃的暖色,十分不好意思地道:“是神佑。”
薑氏沉靜的表情裂了,抬起頭來:“怎麼?”
顏肅之皺眉道:“小孩子家,用心太過了,不好。以往是我的疏忽,弄得……嗐,她這樣想得太多,耗神費思。明日起,外頭的事情都交與我,你隻管帶著她玩。我知道她聰明些,你就帶她讀些書,教她彈彈琴、合合香。我去尋摸些正常女孩子愛玩的玩具來。教她……軟和些吧。她合該無憂無慮的。”
薑氏鼻子一酸,險些掉下淚來,低低應一聲:“好。”
顏肅之有些手足無措,燈下看美人,是越看越美的。可惜顏肅之……忽然沒膽了起來,覺得自己冷落老婆這許久,他不好意思伸手了!咳嗽一聲,道:“你也早些安歇了罷,我去收拾外頭的事兒。必要討個公道才好。”
“嗯。”
薑氏看著顏肅之出去時還不忘將門帶上,就覺得丈夫似乎是真的有心改好了,一時百感交集,卻又有疑慮:縱使想變好,他能變得好麼?今天的事情給她的震撼太大,薑氏輾轉反側,直到寅初才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那邊顏肅之也是,他雖然有心變好,然而中二期開的腦洞依舊在。回到書房裡,換了件衣裳,他就出門了。其時有宵禁,到了時間就封街了,除非有京兆、宰相等人的手令,否則不得於宵禁時上街。抓到了也是要罰的。顏肅之卻不管,換了身深色衣服,他東繞西鑽,跑唐儀家去了。
唐儀也去了鬱家壽宴,顏肅之中途退場,他卻留得比較晚。他妻子與鬱夫人蔡氏乃是本家,兩家也算有親戚,便多留了些時候。顏肅之找到他的時候,他還沒睡呢。聽說顏肅之來了,他急忙披衣起來,命整治了兩桌茶點,往書房裡一送,兩人關門密謀起來。
顏肅之開門見山地道:“唐大,有件事情,你幫我不幫?”
唐儀道:“怎麼乾,你說!”
顏肅之與他咬了一陣耳朵,兩人喝光了一盞茶。唐儀開心地道:“你早該這麼乾了!你家那老頭兒,他喜歡什麼,你就該砸了什麼,看他還敢欺負你!”
顏肅之苦笑一聲,看一看唐儀,心說,我的麻煩可不止那老頭兒,我們全家,除了媳婦兒正常一點,其他的都不是正常人呢。“我本不想鬨太大,豈知……”
唐儀道:“我正想問你呢,都說神佑傷著了,也不知道怎麼樣了。要不是聽說楚太尉也去了,我都想去你家了。你家三房那一窩子都不是好東西!小崽子不懂事兒,老畜牲也不懂麼?那是誰教的?”
顏肅之道:“我阿舅倒是挺好——我正有事要問你,小女孩子,玩什麼好?我看神佑,有些太……呃……嚴肅了。”
唐儀哈喇子都要流出來了:“我看神佑挺好的呀,mD!我怎麼就生不出兒子來呢?”一抹下巴,“不瞞你說,你要今天不來,我明天也要尋你去!上本的人我都想好了,放心,你且回去,我去尋他去!”
於是唐儀也換了身深身衣衫,趁夜去了另一個狐朋狗友家,發了指令,又回來跟顏肅之報告。顏肅之得了消息就要回家去,唐儀道:“這麼晚了,還回去做甚?與我一道安置了罷?”
顏肅之道:“明日我須得從家裡出來,方顯得不知此事。”
唐儀一想,也對:“路上小心。明天我管我舅要幾道手令,咱宵禁後就不用躲躲藏藏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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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果然有禦史上了彈章。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除了唐儀找人上表,另有兩人也上了表,這內容卻有些許不同。開頭卻是大同小異,都從家教入手,自顏靜姝扯到顏平之——教女無方。後來就不大一樣了,唐儀尋的人,是照著顏神佑的版本來的,難得另一位禦史幾乎與這個版本相同。
這令上本的禦史十分驚訝:這還找了其他人了嗎?
與他同樣驚訝的是楚豐:這是誰呢?與老夫想到一起去了。原來,這一位是楚豐示意去搞顏平之的。
卻說當日二房與薑家敘話時,顏啟、趙忠在壓力之下與楚豐、楚氏達成了協議:為全大家顏麵,趙氏可以不休回家,但是也不能再留了。楚氏給她一天時間,好與女兒們道彆。
楚氏應允:“她去後,仍是三郎的妻子。”
這裡頭,除了楚家的壓力,趙氏那位結了八輩子怨仇的姐姐也出力不少——她一直拿家中還有許多弟弟妹妹未成婚來說事兒。趙忠權再三,終於被忽悠得答應了。
顏啟也煩這趙氏整日裡無事生非,不須多少壓力,他便同意了。不是礙著趙忠的麵子,他早就想將趙氏打發回娘家,給顏平之另娶了。
協議達成,趙氏的命運就這樣被決定了。真是人人稱意,連趙忠,些許心疼鬱悶,也被另一個女兒安撫住了。
令顏啟沒想到的是,原以為犧牲一個趙氏,這事就算抹平了,怎麼又會牽到顏平之了?且這話裡話外的,是為顏肅之出氣呢?他氣咻咻地四下逡巡,要不是顏肅之級彆不夠站不到這朝上來,早被他的眼光戳成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