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盧家家長盧彰與牛、馬、羊三家一同前往縣衙拜會的時候,顏肅之設宴款待四人,便順口問了他們那一帶是否有人居住之類。
這四個人對本地是相當熟悉的,便由盧湛來答道:“那一帶並無人居住。”有一個定律,越往海邊,越覺得出鹽堿地。所以他們的土地寧願往西一點,離海遠一點。顏肅之道:“這麼說,那些荒地也是無人耕種的了?”
盧湛微笑道:“正是。”他是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須發已雜了幾縷銀絲,人卻顯得清俊飄逸。看顏肅之也是個少見的美男子,不由心生出幾分親近之意來。盧家是被迫南遷的,如今雖又掙下若大家業,連鄰縣也有他族兄的大片產業,可畢竟是離開了權利的中心。更讓人難受的是,即使是世家中間,也有大大小小隱形的圈子。
比如京中之薑、柴、周、米、範等等,就不會與南邊這些譬如盧家這樣的家族聯姻。想往京城官場上擠,爭奪一點話語權,也是難上加難。盧家如今,最高的不過出了四、五個縣令而已,再往上,就難與人爭了。盧湛的父親做到了郡守,卻因遲遲做不到刺史,含恨而終。盧湛聽聞顏肅之來,認為這是一個大好的機會,若得此人引見,或可打入京城那個圈子裡。
聽顏肅之說:“如此,我便放心了。”盧湛也適時地微笑了起來:“正是荒地,不須補償。”
顏肅之正色道:“我卻是要命他們開荒的,否則這麼些個人,去哪裡尋吃食去?我的俸祿是不夠了的。他們本是我家部曲,重操舊業,也是應有之義了。”
盧湛道:“郎君想得長遠。”
牛、馬、羊三家等他說完,才得機會說話。這四家對甘縣令是踞傲得緊,對上顏肅之,卻又傲不起來了。盧湛的態度,這其中發揮了頗為重要的作用。顏肅之明顯能看出這四家的從屬關係,便又問各人京中賢者、孝廉之類。這些顏肅之都從方章那裡知道了個大概,如今一比對,名單卻又有些差彆。
顏肅之也記下了這些差彆。
聊完了,才請他們入席,又命上舞樂。
牛、馬、羊心馳神往,身子已經隨著節拍搖晃了起來。盧湛微眯著眼睛,撚須不語。一曲畢,盧湛道:“不意竟能再聞此聲啊!”
顏肅之會意,將話題引至盧家舊事上頭,稱盧家為“舊族”。盧湛十分開心,牛、馬、羊頗不自安——他們是在甘縣令到任之前,通過賄賂等手段改了資料,冒認為士族的。顏肅之這態度,令他們如坐針氈,因而老實得不得了。
顏肅之就是要冷著他們的。士族有特權,經濟上的特權也很明顯。顏肅之已經打定了主意,要讓他們三家出一出血了。若他們識相,老實多吐點隱戶,倒也罷了,如果還這麼死摳,不好意思,顏肅之就要扒他們的馬甲了。
顏肅之有楚氏這樣一個媽,還有顏神佑這樣一個小間諜,對譜學絕不陌生,便隻與盧湛說些士族譜係之事。聽聞盧湛的妻子姓殷,他便問:“是否是順寧殷?”
盧湛笑道:“正是。”
顏肅之道:“我想也是,我雖年輕,知所之少,然內子卻於天下舊族,知之頗多。”
盧湛掃了牛、馬、羊一眼,笑道:“娘子薑氏,節義之名天下知之。不知拙荊是否有幸可拜會娘子?”
顏肅之笑道:“內子孤身在此,委實寂寞。”
協議達成,聽歌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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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得縣衙,牛、馬、羊憋了一肚子的氣,牛家主恨聲道:“豎子敢爾!”
盧湛悠悠地道:“我等久居偏僻之地,天下華族未必知我等。顏令乃故驃騎子,現太尉外甥,京兆之弟。如何不敢?”
三人消音。
登車前,馬家主問道:“則郎君何意?”
盧湛笑道:“走,與我一處喝茶去。”說實話,他不大瞧得上這仨貨,可人也不能太獨了,得有幾個小弟打手不是?
盧家莊園離縣城五十裡,到了的時候天都黑透了。遠遠就看到盧家塢堡的火光,到了門口處,卻見一青衣少年立於門首,牛、馬、羊連忙下了車。少年迎了上來,叫一聲:“阿爹。”又與三人行禮,三人回禮。
盧湛道:“你去歇了罷。”
盧湛設宴款待這三個人,且說:“歌舞酒饌,畢竟不如顏令處。”
酒足飯飽,方才議事。牛、馬、羊一齊向盧湛訴苦,言顏肅之驕橫,求盧湛代為美言。
盧湛道:“你們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
三人不語。
盧湛道:“他此來,不過是避一避風頭,事情過後,他還回他的京,做他的少年公子去。可他在的時候,誰讓他不痛快了,都彆想得著好兒。這等出身的人,無不心高氣傲,怎會不要政績?我勸諸位,再收留人的時候,小心著些,休將甘令括出的人,再收回去了。”
三人齊歎晦氣。
盧湛心說,你們要再鬨了,更晦氣的事情還有呢。卻又不點破,留三人在自家住下,明早再歸家。
送走諸人,自己卻往娘子殷氏處去。殷氏已卸了嚴妝,見他來,問道:“如何?”
盧湛道:“明日投你的帖子與顏令娘子罷。”
殷氏喜道:“常聽人說薑氏女難得,今日能得一見,也是幸事了,”又一撇嘴,“可惜嫁與了顏家,也不知在那等人家裡這些年,還能有些風采否?”
盧湛罵道:“愚蠢!”
將殷氏鎮住了不敢接口。盧湛歎道:“你休隻顧著看姓氏了,這位郎君,不比甘令。”
“他們若是一樣,又何須你巴巴去投帖拜見了?”
“你知道便好!”
殷氏嘟囔道:“你隻對我有本事!罷罷,我不與你爭執,聽說你留了那幾家住宿?可有甚章程,他們的娘子,可要同往?”
盧湛道:“他們隻怕要難過了。”
殷氏笑道:“如此看來,這新令卻還是有些眼力的,能認得出西貝貨來。”又要翻自己的名帖,道是怕第二天忘了。盧湛也由著她去了。
第二日,殷氏的帖子便送到了薑氏手上,薑氏翻了帖子,見牛、馬、羊、三家也送了貼子來。卻隻回了殷氏,與她約定了日期。
殷氏的牛車抵達城門之時,正看到顏肅之出的告示:鼓勵墾荒。
還給了國家規定的優惠政策:五年之內不納稅,五年到十五年,租稅減半。隻要你申報了,這無主的田,就是你的了,你敢報、顏縣令就敢認。並且表示,他要以身作則,圈了荒田一千畝,先墾著!界定了地界,已經登記在冊了。
殷氏聽了外麵差役敲鑼打鼓的宣講,忍不住想笑:你圈的那些地,都生得可以。又想這新縣令與甘縣令卻是不同,甘縣令到縣,先整內務,再括隱戶,然後就要進山找山民。不知道顏縣令下麵要做什麼了。
如果盧湛在這裡了,一定會罵顏肅之狡猾。什麼是荒地?默認的是,凡是不在國家田冊的都是荒地。自然,隱田也算是荒地。盧湛都準備出血了,出個一、二百的隱戶給顏肅之做臉。雖然會有一些規定,比如官員不得在轄區裡納本地人為妾一類的。也一定程度上禁止官員在轄區裡置什麼產業。但是本朝的情況又有些特殊。這就是世家,做官的是他們的子弟,子弟遍布、田產也遍布……這裡麵就有些說不清道不明。是以前一道禁令執行得還嚴格一點,後一道就基本廢止了。
殷氏沒想到這一層,還帶著滿心新奇地去了縣衙。縣衙也沒為她開正門,她是從角門進的。殷氏不由氣悶!她隻道自己當由正門入的,豈料縣令居然驕人!可一想到薑氏,她又按住了火氣。到了後院,門前便請她下車。
殷氏暗怒,扶著侍女的手往裡走,手下將侍女的胳膊都摁青了。
一路行來,卻見顏家的奴婢行皆有法度,連衣裳都跟本地的似乎有些不同。到得正堂,薑氏並不出迎,殷氏隻得自己上前。進了門,將先前的怒氣都拋了。薑氏本就是個美人,更兼最近氣色頗好,望去竟有種莊嚴不可冒犯之感,連身上的衣裳都仿佛散著些寶光。殷氏不由有些局促,她發現薑氏的首飾比自己的好像更漂亮,衣裳上的提花紋似乎都更雅致了。香爐裡的香,味道也特彆清雅。
薑氏的口氣十分平和,伸手請殷氏坐到客坐上,微笑道:“娘子遠來辛苦。”
殷氏道:“娘子才是遠路而來,不知可還住得慣?”
薑氏道:“心安,又有何處住不慣呢?”
殷氏唯唯,又聽上麵叫:“阿壽。”抬眼看時,卻見屏風後麵轉出個小小的少女來,紅襖青裙,明媚的臉龐映得一室生輝。不由想,這又是哪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