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近鄉情更怯(1 / 2)

詩酒趁年華 我想吃肉 14502 字 8個月前

家裡來了客人,怎麼著也得跟女主人說一聲。顏肅之見山義走了,抽身便到了後院兒裡,準備跟薑氏囑咐兩句。到了一看,老婆孩子還在那兒烤火賞雪呢。雪再小,那也是雪啊,在歸義這地方是相當難得的呢,冬天才下了那麼一場,其餘的都是雨。如今到了春天了,春雪更難得了。

六郎十分不明白,家裡這兩個女人,沒事兒對著院子發的什麼呆!還要拉著他一起發呆,他功課還沒寫完呢!小朋友,你娘是在培養你的文雅情懷呀,賞雪都不會,回京要被笑話的呢。不但要會賞雪,什麼賞花啊、品茶啊、聽歌看舞啊,等等等等吧,哪怕看不出門道,你也得有那個耐性熬著。

所以顏肅之一回來,就看到一大一中一小仨呆貨,一個個眼都直了,也不知道在看啥。

薑氏首先回過神來,起身來迎他,問:“可有什麼要緊事?”

顏肅之笑道:“要緊自然是要緊的,倒不是壞事。說不得,還要娘子多操點心。”

薑氏心頭一跳,剛才還說到給閨女找對象的事兒,現在聽丈夫這樣說,她理直氣壯地將二者聯係了起來,問道:“難道?”有什麼奇怪女婿的信息嗎?

“嗯?”

薑氏醒過味兒來,暗想真要是與神佑終身有關,應該不至於這麼大大咧咧當著女兒的麵說出來,好歹得跟自己商量完了,再跟閨女說。思及此,薑氏順勢改了口:“我還道這下雪天的巴巴將你喊了去,是有什麼大事了呢,不是壞事就好。”

顏肅之笑道:“自然不是壞事,山上來人了。你猜猜是誰?”

薑氏道:“頭人的使者?”

顏神佑聽得激動,又不好插口,伸手撈了六郎來當個大布偶一樣地抱著。六郎被抱得十分苦逼,掙紮不開,暗道,你個女人,這麼有力氣做甚?氣呼呼地趴顏神佑脖子上咬了一口。顏神佑一疼,六郎趁機掙脫出來。姐弟倆一番打鬨,卻都一聲不出。顏神佑還分出一隻耳朵來偷聽,就聽顏肅之說:“也是頭人的兒子。”

薑氏想了一下,道:“雖是蠻夷,也不可輕忽了。仿佛聽說年紀還小?”

顏肅之正色道:“不要拿他當蠻夷待,那小郎也是十分懂事的。我正想多多引導他,此地原本是山民之地,百姓之中十人裡倒有五人往上數三代還知道山中事。”

薑氏畢竟是個文化人,頓悟:“郎君這是要招撫他們?”

顏肅之摸了一把下巴,道:“隻怕一時半會兒不能收為己用,山民之數在巨萬……”

薑氏很響地抽了一聲冷氣,眼睛瞪得大大的。世家也有部曲奴婢,多的會有成千上萬,但是能一口氣拿出數萬的,也是少數。譬如薑家,內外加起來,能上萬就不錯了,這還是全國數得上號的家族呢。顏家情況特殊一點,顏啟起家靠的就是軍功,所以部曲多,又沒有分過家,也還沒有經過敗落。

一聽這麼多人,薑氏的頭瞬間就大了,顏肅之手裡老弱病殘加起來才多少人啊?正經能戰鬥的隻有一千人,山民那裡有多少兵呢?薑氏不由就生出一種“這歸義到底是誰的地盤?”的想法來了。薑氏抓住顏肅之的衣袖,問道:“那怎麼辦呢?”

顏肅之知道她的意思,自然也知道其中艱難,笑道:“無妨的,我有數。”再難,好歹看到山小朋友純樸天真的眼睛,他就有了忽悠人的信心了呢。這孩子據說很向慕歸化,現在看來好像也是真的。如果被個十三歲孩子的演技給騙過去了,那隻能說中二病的腦洞白開了。這個倒是可以一用的。

薑氏看顏肅之說得還算有把握,也鬆了一口氣,盤算道:“那就要好好招待了,雖然重視,可也不能露了怯。想來山民雖然人多勢眾,卻也並不開化,還是需要郎君指點的,郎君背後還有朝廷呢。”

這個定位比較準,顏肅之滿意地道:“就是這樣,權當如鬱家孩子那般接待就好。”

薑氏一怔,這規格算很高了啊,旋即點頭:“我明白了。”又看一眼女兒,心說,若是個男孩子,剛好年歲相仿,倒好叫他們交個朋友,可惜是女孩子。她暫時可沒有叫女兒去見外男的心理承受力,哪怕歸義民風開放,薑氏總覺得還得是她把過了關的,才能讓女兒入鄉隨俗。在這一點上,薑氏很是堅持的。

顏肅之見老婆明白,便將事情放手給她去辦了。心裡想的卻是,自家不定要在歸義呆多久呢,等六郎長大了,倒可與山義做個忘年之交。若是看著山義人品好,也不妨讓神佑見見這個傻孩子,小一輩兒的交情也便有了。顏肅之對自己女兒的變態程度還是很有自信的,認為女兒拿捏得住他。再進一步,與山家做個通家之好,也不是不可能。

夫妻二人都有了計較,薑氏便親自去廚下看飯食,又要問山義帶了多少人來,侍候的人夠不夠用等等。

顏神佑倒閒了下來,自己趴在熏籠上想事兒。已經從“聽說老頭人很頑固,要如何將這些山民統統納入麾下”腦補到了“民族政策的本土化”,冷不防聽六郎小聲說了一句:“烤肉丸子。”顏神佑事兒也不想了,嗖地爬起來就要揍他!

顏肅之就含笑看著,還在那兒說風涼話:“跑快一點,看要挨揍了吧?沒事兒你招惹她做什麼啊?她說著你就聽著,女人是不講道理的,你姐說的一定有理。”

六郎被揍了兩下屁股,漲紅了小臉兒,難得反駁親爹:“那她要是沒理呢?”

顏肅之道:“參照上一條。”

顏神佑被雷劈了,險些要問一句“大哥,從哪一年穿來的?”後來才發現這是顏肅之逗她的,於是氣哼哼地道:“我比你大,熏籠就算壓塌了,我也跑得了,你這小短腿兒,爬不起來就真是烤肉丸子了!”

顏肅之狗腿地對兒子道:“看吧看吧,我沒的沒錯吧?”

六郎眼淚在眼眶裡轉了一圈兒,看看自己的高度,再仰頭看看他姐的海拔,又比了比腿。憋屈地點了點頭:“好像也對。”

父女兩個交換了一下驚訝的眼神,顏神佑拿手絹兒給他擦了擦眼淚:“好啦,逗你的呢,六郎最乖了。熏籠一般都很結實的,不過,趴之前你還是得試試,知道不?尤其是到了生地方兒,可不敢不清不楚就跳進去了。遇到那等壞東西,往你坐席上插針,你看都不看,豈不是要吃虧?”

顏肅之:=囗=!閨女,這損招你跟誰學的啊?兒子,彆學壞了啊T T

薑氏吩咐完了事務,回來還說:“都安排好了,那山小郎帶了好多銀鋌子來。這錢不收怕人家不痛快,收了又有些燙手。你們這是怎麼了?”

顏肅之傻乎乎地看著一雙兒女,顏神佑正抱著六郎,給他講故事呢。

顏肅之忙說:“沒事,你就都收下來罷,我自有安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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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的時候,顏肅之出麵招待了山義一行人等,賓主就坐。山義居然一眼就認出了盧慎:“這位可是盧郎君?”

顏肅之含笑道:“正是。你們都是年輕人,他也住在這衙裡,若悶了,你們倒好一處聊一聊的。”

兩個年輕人互相打量了一回,各掂量了一回份量。盧慎笑道:“也隻有明山秀水方能養出這般有靈氣的人來了。”

山義麵上微紅道:“山野之人,不敢當此讚譽的。”

顏肅之笑道:“我既到歸義,便覺得這裡很好,也想把它建得更好,是聽不得這裡有不好的。”

盧慎接口道:“正是呢,郎君到此,看到本地人也好,風物也好,山郎不必自謙的。”

他兩個一搭一唱的簡直像在說相聲,小樹同學聽著倒心裡舒爽,山義反而更緊張了。勉強一笑:“是總覺得自己有不足之處呢。”

顏肅之道:“你才多大呀,大郎(盧慎)他年紀還不到我的一半兒,要是覺得什麼都比我好了,我得找個地縫兒鑽進去了。少年人固不可自滿,也不要妄自匪薄嘛。”

道理很對,山義聽了也在理,但是卻依舊不肯放鬆,他還是要考查一下這個縣令可不可信的。少年人總有一個通病,遇事喜歡乾脆利落,說得貶義一點,就是有急功近利之嫌疑。山義倒是繃得住,卻架不住歸化的願望十分迫切。

不如先談談交易,山義拿定了主意,頓了一頓才說:“並不是一味自謙的,實是看到了不足。譬如郎君舊年與的犁,我們便造不出來。”

喲,這是說到正題了?顏肅之一歪嘴,心裡一樂,口裡卻謙虛道:“你若肯想,必能想到的。有些事兒,隻是一時沒想到罷了。譬如這魚,總是煮著吃,就不想烤著吃了。一朝見人烤著吃了,才恍然大悟。又豈是自己做不了呢?”

山義道:“大令客氣了。家父也很佩服山下繁華呢,不特是犁,還有鹽。”

顏肅之自打開了鹽田,賣給山民有了優惠,頭人又豈能不知這內中深意?山義既提起,這便是今天的重頭戲了。

盧慎代答曰:“這也是天賜呢。”

山義道:“聞說是鹽母托夢與小娘子的。”他說得倒是誠懇,十分地正直。

這個態度……顏肅之又有點酸了,怎麼對我閨女不恭敬呢?臭小子,那是老子閨女啊!天下當爹的就是這樣了,你要一聽他閨女就兩眼放光,他覺得你不是好人。要是聽了沒反應,他又覺得你沒眼光了,你還不是好人。

山義見顏肅之一臉嚴肅,又有點緊張地對他微一笑:“聽說,神明也隻會降福與善良的人。想是大令家教好。”

這個馬屁拍得不錯,就是拍得略晚了一點,顏肅之咳嗽一聲:“見笑了。”

山義誠懇地道:“大令也是十分厚道的人。”

盧慎知道這厚道是什麼意思,就是這些大戶吧,不太厚道,給人家山民賣的東西,還會突然漲個價什麼的。顏肅之這種不但是平價,還要稍稍打折的,那是真的比較厚道了——前提是,彆算計人家。

顏肅之也誠懇地道:“爾等皆是境內之百姓,自然不可兩般對待了。”

山義微笑道:“是以家父命學生前來請問大令,可否多勻些鹽來?我們不拖欠錢糧。”

顏肅之笑道:“好說,好說。我回去便說與夫人,這鹽的事,是她在管。”他還真供得起。

山義便與說起價格的問題,又問了運輸的事情。顏肅之卻又笑而不語了,是盧慎代答:“這樣大事,山郎可做得了主麼?便是定了,我們郎君還須與令尊見上一麵,立個書契才好的。”

山義麵上微紅:“我們,並無文字的。”山民有語言沒有文字,立個毛的書契啊?以往都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

顏肅之道:“來,飲酒!嘗嘗這菜,是京中菜色,與歸義做法有些不同的。你且住幾日,明日與大郎再說這些細務,如何?”山義果然就不問了,隻當沒有這回事一般,隻與盧慎一道說些歸義的風土人情之類,又說歸義的某些風俗與山裡真的像得緊,想必能夠和睦相處。

顏肅之聽了,暗暗點頭。

喝了些酒,山義有些輕飄飄的,回房的路上一言不發,眾人見他麵色凝重,便是小樹也不敢打攪了。洗漱畢,山義在臥榻上輾轉難眠。這個縣令比甘縣令更難琢磨,甘縣令就一個信念:教化。雖然信得過甘縣令的為人,山義還是覺得有不對頭的地方。是以雖然向慕歸化,他也沒跟他爹硬犟。

直到顏縣令說,一般對待。山義才大悟,果然是這樣的。甘縣令人品再好,再重視山民,也是有些俯視他們的感覺。顏縣令這般,才是他想要的。可正是這一般對待四個字,讓他十分不安。這似乎,不是正常的山下人對山裡人的態度啊!這是說的真的,還是說的假的呢?值不值得一拚呢?

又翻了一個身,山義覺得有點燥熱了。他又想起了在乳母家過的那兩年,黑洞洞的屋子。那家全家都誠惶誠恐地侍奉他,自己卻根本吃不飽,山上的地真的太薄了。油燈也是沒有的,他還記家那家裡的老阿婆,乳母的婆婆,就因為火塘的火太暗,長年累月地燃著鬆枝補衣服,身體還健康,眼睛已經幾乎要瞎了。飯菜裡是沒有油的,當然,他例外,會吃得不錯。有一回,他偷嘗了乳兄的飯,當時就吐了出來。一柄柴刀,據說傳著用了三代人了。家裡唯一的一口鐵鍋,還是因為撫養小主人,頭人賞的。在那之前,他們隻有一把陶壺燒水,其他的吃的,一律用火烤。

後來回到了自己家裡,他就想,不能再讓這些人過這樣的日子了。後來他下山,當時甘令已經在歸義前前後後忙活了十多個年頭了,那老人在歸義呆的時間比他的年齡都要長。因為甘令的不懈努力,頭人才將他送到了山下。在山下,縣衙自不必說,便是尋常人家,再窮些,一盞油燈,還是點得起的。到了山下才知道,原來,人,還要識字。

至少,得讓他們點得起一盞燈,有一口鍋,能認幾個字,這些隻有山下才有。山義翻身下榻,吹滅了室裡的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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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山民的談判進行得很順利,山義小小年紀,想的是為族人尋一條通向美好生活的路。認為族人不可固步自封,鎖在深山裡什麼都不知道。想要過得好,就得學習。他認為小樹的想法是不對的,為了自己一家之痛快,讓族人受數代之苦,他是做不到的。

盧慎與顏肅之這邊呢,誠意也是實實在在的。

兩下很容易達成了共識,約定由山義回去傳信,在山腳下,顏肅之與山義的父親見上一麵。反正山義是識字的,山民那邊的契書,他看得懂就行。至於耕犁,顏肅之願意友情讚助十架,山義現在就可以帶回去了。

山義帶著收獲與疑惑回去了,頗有些近鄉情怯的感覺。顏肅之的態度讓他覺得自己似乎是摸到了正確的路,又有些擔心,怕這隻是個圈套。拋開頭人等“下山就沒有土皇帝當了”的想法,山民對於山下的抵觸,更多的是因為先前的兩次大規模的暴力驅逐活動。顏肅之的前輩們,真是把詐力與暴力發揮得淋漓儘致,大樹老先生天天念叨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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