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這一仗,打得也算暢快淋漓也算稀裡糊塗。沒有牛小娘子密告,打也未必會輸,畢竟兵力在那裡,可必然不可能是這樣一個好結果,起碼得多死許多人。就更不要談什麼財產損失了,丟點鹽還罷了,就怕他們毀了還沒建好的新塢堡,到時候的損失的就不止是人和財了。
現在想想,基本上什麼都沒大丟,部曲是有傷亡,比起被突襲,還是少了很多。更重要的是,全縣百姓絕大多數隻是被白嚇了一回,唯有阿花所在的村子才受到了真實的傷害。這麼說有點對不起阿花,可真顏神佑是真的慶幸,隻有這一處遭了難,而不是涉及全縣。
還把縣內豪強拔了兩家,這兩家,怕是難再起來了,顏肅之以後無論做什麼,阻力都會小很多。
顏神佑的大腦,一直就這麼興奮著,臉上掛著不自覺的微笑,直到回到縣衙,直到又跟方章、盧慎等人說完進一步的安置事宜,直到批準了盧慎回盧家。
衙裡後院已經陸續來了些人了。薑氏雖然算是被挾裹走的,臨行前卻還來得及匆促下令,命沒有隨行的奴婢們:“分散躲避,不要撞上了賊人,待我回來,自召還你們。”
不等她回來,隻消顏神佑返城的消息傳來,便有奴婢陸續往縣衙集結了。待母子三人重回縣衙,什麼都準備好了,廚娘連席麵都整此治妥當了:“煲的好湯,正在蒸籠上,正好拿來,肉燉得酥爛。”
夏五月,天正熱,薑氏等人一天就這麼逃來奔去的,渾身都是汗,心也繃得緊緊的,如今回來了,頭一件事兒,且先洗沐一下罷。顏神佑倒不在乎,催促著阿方、阿圓等侍奉著薑氏母子去洗沐,自己又將奴婢人等都點了點。聽薑氏說:“我命他們躲了出去,你現使人去招呼一聲,便說事已平定,命他們回還。”
這還真不怕走丟,且不說忠仆們了,就是有些小心思的,外麵這般亂,背靠大樹好乘涼的道理,大部分人還是懂的。是以宵禁之前,人也都回來了。顏神佑簡單安慰幾句,命大家各司其職,阿琴便來請她也去沐浴更衣:“小娘子,把這身兒給換了吧。”
顏神佑為方便行動,這幾日出門兒,全穿著箭袖呢。大太陽地裡的來回跑,也有點灰頭土臉的了。顏神佑一看沒什麼要操心的事情了,也回去梳洗,又換了身兒家常衣裳。清清涼涼的米色底淺紫碎花的上衣,淺青色的長裙,踩著雙木屐,遝遝遝遝地往正房去見薑氏去了。
母子三個都洗沐過了,頭發還都是濕的。顏神佑與薑氏都將頭發與布巾絞以一起,挽個髻。六郎就乾脆被拿塊乾淨的巾子整個兒包了腦袋,好似個小和尚戴了個布帽子。
整個縣城都已經沉寂了下來了,經過這兩日的大起大落,大家都累了,確實需要休息了。當然,首先,得吃一餐熱飯。
薑氏看著顏神佑,似還有些餘怒,最終是長歎一聲:“累壞了罷?快來用些飯食。”
顏神佑堆起一個討好的笑來:“沒事兒沒事兒,我跑慣了的,不大累,阿娘累著了罷?六郎,熱不熱?”
六郎虎著小臉兒,搖搖頭,認真地道:“你不乖,阿娘哭了。”
薑氏瞪了他一眼,這兩個孩子,沒一個省心的!“我哪裡哭了?”
六郎道:“沒落眼淚,可我看著像哭了。”
薑氏噎住了。
顏神佑忙打圓場,道:“好啦好啦,不說啦,來,六郎,吃飯,有你喜歡的湯。”
六郎長得挺圓潤,這時候呢,有倆審美標準,要不就像盧慎、薑雲、蔣五那樣的,山璞打扮起來呢,能入這一列,這類的代表人物是顏肅之和唐儀。另一種呢,說來慚愧,是趙忠那樣的,講究個腰帶十圍。看樣子,薑氏是想將兒子往這個方向培養了。
所以,他有點小胖,夏天就更容易出汗。薑氏與顏神佑變著法子給他做些解暑的湯水,他也愛喝這個。既然在場的兩位女士都不想提這個話題,六郎也矜持地點了點下巴,好像還唆了一口口水:“那吃飯罷,都多吃一點。”
小東西說話的時候跟個大人似的,可吃飯的時候兩眼卻放光,湯還略有點燙,就歪歪嘴巴喝了下去了。顏神佑一陣心疼,要不是她當時誤判,六郎也不用挨這一回饑。這小東西長這麼大,怕頭一回知道忍饑挨餓的滋味。
薑氏看著六郎這個小樣兒,心疼得不行,再看顏神佑,想這女兒也不容易。好在如今大家都平安,她這一顆心也好往肚子裡放了。對於整個事件,她已經從參與到抗爭到生氣,現在已經發展到無言了。
她突然發現,似乎整個事情,她已經沒有什麼發言的餘地了。看著六郎用完了飯,摸摸六郎的腦袋,讓阿方領他去擦乾了頭發早些安睡。薑氏才對顏神佑道:“你且留一下,我有事要問你。”
是的,商量事兒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了,那就問一下情況吧,也好少一點擔心。母女二人看奴婢們收了晚飯,都洗手漱口。一人身後跟著個小婢女,放開了頭發慢慢擦著。四下還有打扇兒的,風吹過樹梢,間或蟬鳴,好一派清新閒適的美好生活圖景。
薑氏想了一下,問道:“海賊都平了?可有傷亡?”
顏神佑鬱悶地道:“原本不該傷著百姓的,可這群瞎了眼的笨賊,跑錯地方了!”憤憤地將海賊如何跑錯了,害她砍完一場之後還得補場的事兒給說了。
薑氏聽了,十分關心地道:“那對姐弟呢?”
顏神佑道:“我剛回來時看咱們這裡沒人兒看顧,使人帶著,權到左邊兒街上那個開小飯鋪的人家裡寄放了,已經取了兩貫錢去權作飯錢了。咱們人來了,已經叫他們收拾出一間房來,就擱咱們家養著?”
薑氏道:“他們又不是奴婢,你這麼擱咱們家養著,下麵呢?要怎麼安置?”
顏神佑想了一想道:“終歸是緣份,可也不能真弄成養豬了,我就想著,她弟弟還小,總得長到半大了,才放心讓他們走。這次他們是受災百姓,還有撫恤的事兒沒定,阿爹這兩天也回來了,請示過阿爹才好。”
薑氏道:“阿爹果然也就這兩日該回來了,你且安撫住了眼下形勢,下麵的事兒,就好辦好了。等下再去庫裡取兩匹白布來,派個人去,到街上賃間房子與她們姐弟住下了。他們得穿孝呢。”
顏神佑一拍腦門兒:“哎呀,我險些忘了這個……哎,也甭賃房兒了,他們家死了這許多人,還得入斂下葬呢,他們得回去穿孝。將他們姐弟托付村中長者罷,咱們撥些撫恤的錢糧,每月供若乾柴、若乾米,養那男孩子到成丁就是了。”
薑氏擺手道:“這些你記得說與你爹就是了,你自己呢?可還好?等會睡前再熬碗安神湯喝了。”平了海賊,要說沒有殺戮,薑氏是不會信的,可見顏神佑什麼也不說,她也不好提,就怕挑破了嚇著她閨女。
卻不知顏神佑是個小變態,開始鹽田裡的廝殺她是有些心驚,但是一看己方也受傷了,她就怒了,及到村裡看到海賊這般殘暴,那一點點的不安也全都喂了狗了!媽蛋!沒見過做好事還要良心不安的。懲惡揚善還要做惡夢,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嗎?她不提,是怕嚇著薑氏這個良家婦女而已。
母女兩個都有意回避了這個話題,顏神佑又問了薑氏:“山小郎這一路可還使得?”
薑氏好氣又好笑:“他倒實誠,哄他親生父親,要騙些人來做護衛。我看,是不是山民裡也有不一心的?要他這般防著。”
顏神佑笑道:“就是聖上,還有人看他不順眼呢,有幾個作幺的,不是再正常不過了麼?橫豎阿爹快回來了,我已派了人沿著官道兒一路往下找出去了。左右在這兩天,快的明天就能到了,若再遲一、二日,說不得明日盧家人又要上門了。”
薑氏歎道:“便是此事麻煩,你說世家是世卿世祿之家,倒也不錯,卻也要記著,這還是世婚之家呢。”
顏神佑答應了一聲,道:“我隻管與他們寒暄,等阿爹來……阿娘,千萬禁著他們,我往外頭都說,這幾日皆是阿爹主事的。這回斬首得有千餘級,按首虜數來算,咱家朝廷上還有人,封侯可期!”
薑氏一想,倒明白這其中的內幕了,十分複雜地看了閨女一眼,十幾年前剛生出她來時的想法又冒出來了:怎麼不是個兒子呢?有這麼個兒子,還要愁什麼呢?現在想想,這閨女凡是她認為出格的地方,如果換個性彆,都是很正常,非但正常,還值得欣慰的哩。
“知道了,家裡的事,你不用操心了,早早安歇了罷。”
顏神佑道:“阿娘不說,我都要疏忽了,原以為是受了難,要救急,就將阿花姐弟安置到了旁人家裡,忘了她們有孝。可否接了她們來住上一晚?過兩天就送回去好發葬了他們父母長輩。咱們這裡是官府,正氣濃的哩,不怕這些……”
薑氏好笑道:“行啦行啦,你娘是那等小心眼兒的婦人麼?要做便去做,許那寄養的人家些錢糧,不要叫人白擔了晦氣。”
顏神佑答應一聲,吩咐何三去接人。
阿花姐弟來了,阿花還認得薑氏,有點瑟縮地給薑氏也叩了頭。薑氏拿手絹兒捂了眼睛:“可憐的孩子,安心在這裡住下,等郎君將你們那裡安置妥當了,使人護送你們回去哭靈。”
阿花與她弟弟又一陣兒哭,薑氏又問了她吃過沒有一類,命取了麻布,給姐弟倆裹了穿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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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神佑這裡算是一切順利,盧慎回家就是雞飛狗跳了!
盧慎的這個姑媽,還真不是一般人兒,她是盧湛的庶妹。雖非一母所出,盧湛待這個妹妹卻是十分親近的。蓋因這盧氏的生母於盧家實有大功,且處事公正又厚道。盧湛的父母生前都頗為喜愛一婢,盧母將此婢送與丈夫,不久就生了個女兒,這就是盧慎的姑母了。
兄妹倆差了五歲,卻感情不錯。盧湛七歲上,他爹死了,又過一年,娘也死了。此時盧湛年紀又小,他還有個同母弟比他還小。大家族裡,守望相助固然是件好事兒,可有時候,自家人謀算起自家人來,也是夠狠的。有時候,做官的父親死了,寧願將年幼的子女托付給同年、好友、外家,都不肯交給本家。
多虧得這個婢子左右周旋,艱難將盧湛帶到了十四歲上。婢子因主母寵愛,也讀書識字,盧湛少時有些書,還是她給教的。為了帶大盧湛兄弟倆,她吃了不少苦頭。盧湛爹死的時候,她還大著肚子,最後生了個兒子,後來因為照盧湛兄弟,這個幼子生下來之後親媽沒有照料到,一病死了。
就這麼個人,不能說是盧家的大功臣,卻是盧湛的大恩人。連殷氏過門,拜完了公婆的牌位,敬過了祖宗,還要給請她上坐,拜她一拜。合縣都說這是個“義婢”。這自然是不能當成普通奴婢來看的,就是當長輩來敬的。她僅剩的女兒,盧湛自然是要照顧的。
隻是盧湛當時也剛剛長大,家業本就頹敗了些,又要與親戚周旋,生怕將妹子嫁得遠了,他看顧不到,便將妹妹嫁給了本縣的馬家。馬家通過篡改資料等手段,在歸義縣也號稱世家。不管怎麼樣吧,嫁遠了,不放心,就近的話,也就是他了。在歸義縣裡,盧湛的手下,盧氏過得也很是滋潤的。
盧氏比哥哥年紀小,可因為嫂子殷氏總生不出孩子來,盧氏的女兒反比盧湛的長子盧慎要大。盧慎的表姐馬氏,被嫁到了牛家,問題就大了!盧慎今年十八了,他表姐二十多了,孩子都生了兩個了。表姐夫……必須超過十六歲了,已經被剁了!
娘兒仨也都當成犯人家眷,被關起來了。
盧氏急得要上吊,跑回家來找哥哥:“這可怎麼辦啊?”
殷氏跟盧氏母女的關係是真心不錯,這義婢是相當有章法的人,殷氏新婚無子,義婢硬是勸盧湛等而又等,直到殷氏自己都不好意思了,默許了盧湛蓄婢生子。殷家全家都當這老太太是好人,老太太也很識趣,除非殷氏對盧慎做得過份了,才略說兩句,其他時候,人家退守一隅,什麼事兒都不問,都交給殷氏了。
行了,殷氏一聽就上火了,拍桌打凳:“大郎呢?喚他回來!”
還是盧湛腦筋清楚:“得啦,不要叫!且不許跟阿姨說,你也是,都收拾了起來,隨我入縣裡,既然海賊平了,縣城應該平靜了,咱們去求見郎君。奇怪,郎君不是上京了嗎?”
一見沒見著,當時就在縣城歇下了。當天晚上,盧慎就過來請安了。
殷氏差點沒親自過來抽他,兜頭澆了他一臉茶葉沫子。盧湛就穩重多了,待盧慎行完禮,就問他:“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盧慎苦笑且長歎,到他姑媽麵前半跪了下來,握著盧氏的手:“姑母,牛家一個小娘子漏夜跑到了縣衙裡,我能怎麼辦啊?”
盧氏本來還嗚咽,這會兒也收了聲,瞪大了眼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