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到皇帝召喚的人都鬆了一口氣,皇帝就算二缺了一點,好歹還能聽得進去丞相的勸。
這些人的心中,未嘗不同情米丞相。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米丞相一做就是幾十年,這是相當難得的。更加難得的是,他做了這麼多年丞相,不是因為他是個有能力篡位的奸賊,而是因為皇帝信任他來做這個宰相。他的勸諫,皇帝大多會聽上一聽。
哪怕是這樣,米丞相還是值得同情的。因為工作量,這個國家接手的時候就是一個爛攤子。在接下來的幾十年裡,皇帝雖然不至於達到一個暴君的水準,有時候離昏君也不太近,但是各種奇葩的事情層出不窮。每每將米丞相氣得欲生欲死,沒死成還得回來接著操心。
譬如這一回,皇帝又不知道抽的什麼風,禦案都要被勸諫的奏疏給淹了,好列又被米丞相給勸回來了。可憐七老八十的一個老頭兒,這兩年熬得越發的乾瘦了,還要顫巍巍地跑勤政殿這兒打地鋪相脅。
這樣的丞相,哪怕白送,許多人都不樂意去乾。真是太受罪了有木有?如果上頭坐著的是個昏君,那大家也就認了,反正是昏君嘛。可坐著一個神經病,他該明白的時候不明白,偏又在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上展現其精明,把人折騰得十分想要辭職不乾。能扛下來的,真不是一般人。
被同情的米丞相此時一臉灰敗,與坐在他旁邊那個仙風道骨麵色白淨裡透著點紅潤的楚豐,簡直就是鮮明的對比。
自打勸得皇帝同意給顏肅之議功了,米丞相自認任務已經完成了一大半了,剩下的就是大家的事情。同事們一到,他就放心大膽地神遊了。也不算是開小差,隻是拿開會當背景音,內心裡充滿了絕望的聲音——
帝王,不是不可以耍心機玩手段,相反,他必須得能看明白這些,才能做到不為人所左右。可是,一個皇帝如果把精力都放到這件事情上了,那他……還是皇帝嗎?
自己把自己從至高的位置上摘了下來,玩弄小巧。若是海清河晏的,賣賣蠢也就罷了。如今四下都是漏洞,還要自己作,生怕江山太穩還是怎麼的?哪怕是天下太平了,這麼搞的皇帝,也是在給自己掘墓——這樣胡鬨,令士人寒心,便是皇帝,又能有什麼好下場?
米丞相想起已經做了太子妃的曾孫女兒,擔憂的情緒就更濃了。是啦,一個婚姻並不能代表什麼,哪怕太子妃姓米,米家也不是就非得綁在這一對蠢父子身上了。可作為米丞相來說,自家女孩子嫁到這樣一個內憂外患當家人還自作聰明的人家,他是相當難受的。
更讓米丞相難以接受的是,以前犯蠢,還能說他是在賭氣,譬如被禦史時常記起來的給手下小妾送禮這種事。那事兒雖然會被拿來勸諫,但是比起這回這件事,就是小巫見大巫了。。
難過的情緒一直持續到楚豐等跟皇帝將顏肅之的事情議了個差不多。楚豐看出米丞相有些魂不守舍,倆人坐得近,楚豐一邊卷袖子幫外甥搶好處,一邊分出心思來,在需要米丞相注意的時候捅一捅米丞相的胳膊。
這邊議完了,等皇帝問米丞相:“丞相意下如何?”的時候,米丞相沒精打彩地道:“如此甚好。”好個P呀!認清了皇帝內心裡住著個麥兜的米丞相,實在不認為眼下的形勢跟“好”字能沾上什麼邊兒。
皇帝見大家都沒意見了,他本人其實還是蠻欣賞顏肅之的,便道:“既如此,中書擬旨罷。”
當下,以泉安三千戶封顏肅之為侯,於京中賜府。薑氏的誥命也隨之下來了,夫妻二人的製服、佩飾、一應儀仗、車馬等也要製作。這些都要費些功夫了,事實上,頂好是這邊做好了製服,然後再下旨的。誰叫皇帝這……犯了個蠢呢?於是硬湊出一些用品服裝來,據知情人士透露,夫婦二人的體型都相當地標準,正常尺寸的就行,看有沒有庫存的衣服,先拿來應個急發出去。貼體的再慢慢做就是了。
至於六郎同學作為嫡長之子,是否現成就確認其繼承人的身份,這個隻等任命發給了顏肅之,看顏肅之要不要現在給兒子申請了。其實申不申請的,也都差不多了。六郎天然是嫡長子,隻要他不犯什麼了不得的重罪,誰都越不過他去。是以六郎的事情,參與討論的軍方人士比如薑戎和唐儀,也都沒有單獨提出來說。
薑戎與唐儀平素是有些互看不順眼的,薑戎打小就知道家裡不容易,他身為長子,也是事事操心,事事認真,總看唐儀這種不擔起家庭責任的中二病不順眼。唐中二呢,看著一板一眼的人,也是牙疼。後來做了同事,兩邊的隊伍再有個什麼比武會操之類的,也會較個勁。
此時卻不由都咧了咧嘴,薑戎是為妹妹高興,唐儀是為朋友開心。薑戎對將來會有動亂是有些預感的,薑氏隨著顏肅之去歸義,他雖然心疼,倒也不是不能理解。現在顏肅之將歸義經營得很好,官也升了、爵也有了,哪怕從長遠來看,有個爵位也比沒爵位有利。回不回京的,再議吧。
唐儀雖得顏肅之提示,卻不曾將動亂之事放在心上。他隻是單純高興,憑心而論,他還是想顏肅之拖家帶口回京來的。在他看來,他朋友樣樣都好,有官有爵有隊伍,在哪裡不能自保呢?
討論完了這個,薑戎卻說:“雖然一戰克敵,前番卻有懷化縣令參奏之事。臣請陛下暫毋調顏肅之之職,且命其暫駐歸義一些時日,將這一撥海賊餘患清一清,再作打算。”
楚豐當即附議。
巧了,皇帝雖然被米丞相罵醒,卻還在想著“現在就調回來了,雖然是個老實人,但是我兒子對他沒恩,他跟我兒子沒有階級友誼,腫麼破”。一聽薑戎此意,正中下懷,笑道:“正是!不過,他是功臣,正旦了,左右無事,他又得爵,命他攜妻、兒入京陛見吧。他也出息,很該回來告慰一下亡父嘛!顏二狗生了這些兒子,我原以為沒一個能走他的路子的,如今好容易有了一個,也該來叫這老狗開心開心的。索性下旨,命他入京受賜。著人與他修整出府邸來!”
這算是官方給他們分了個家。薑戎快要樂瘋了,艾瑪,妹子這回是真的做了當家主母了。心說,趕緊回去告訴親媽這個好消息。
正在開心的薑戎與唐儀,並沒有注意到楚豐微蹙的眉頭。顏家遇到了與皇家差不多的情況:宗法上的當家人hoLD不住小弟。此事是好是壞,楚豐還真說不準了。顏孝之沒有特彆出彩的地方,但是勝在穩重。顏肅之是比較出挑,可是又有些讓人覺得不安。
楚豐一麵愁著自家兒孫,還要分神考慮外甥,頓時覺得自己也要累得老了。
會議結束,中書旨,眾人散去。楚豐故意等了一等,扶著米丞相慢慢往前走。旁人見他們倆有話要說,也識趣地避開了。楚豐問道:“世伯何以憂思滿麵?”
米丞相歎道:“君已不像君,我隻怕臣不像臣的日子,不遠啦!”
楚豐道:“隻因此一事?”
米丞相想想自己的年紀,真不知道哪一天要被皇帝父子倆給氣死了,自家子孫出挑得也不多,其實他自己也不是太出挑的人,隻是長在庶務與協調。自己一去,恐家人受牽連。楚豐正好托付。便簡明扼要地小聲將事說了,然後歎道:“他們父子,身是君,心卻不是。那樣心思,治一家尚且要出亂子,何況治國?我死後,若水氏欺我族人、羞辱皇後,萬望你拉他們一把!”
楚豐倒吸一口涼氣,點頭道:“若不知內情,我必勸世伯寬心。既知道了,還請世伯放心。我有一言,還請世伯放在心上。尋幾個偏遠的地方,放些得用的子侄過去。”
米丞相沉著臉,聲音裡帶著濃濃的暮氣:“你說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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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會議是怎麼開的,顏肅之並不知道,反正是對他有利的事兒,旁人也就不多冒那個“漏洞禁中語”的風險,給他傳消息了。各處親友隻管開心準備禮物就是了,顏肅之這裡,隻有顏神佑給了他提前送了個消息:皇帝要見您老,還讓您老帶著我娘和我弟過來,您早點作好準備,彆到時候太匆忙了。
顏肅之這裡收到了消息,拿與薑氏看。薑氏又急忙收拾行李,且問顏肅之:“這才允了要設縣,千頭百緒的,咱們怎麼走得開?你連縣令的人選,都還沒薦呢。”
顏肅之道:“不急,不隻是縣令,縣城還沒有呢?還照原先的樣子辦就是了。人還是這麼些人,分成三份兒,也還是這些。隻要心裡不慌,沒事兒的。”
六郎看著侍女們已經開始移動去打包行李了,仰起頭來問:“那海賊呢?”
朝廷之議,同意了“顏肅之的建議”,歸義置郡。原歸義之地,分為三縣,分取名彆為新安、新鄉、新義。
顏肅之低頭一看,樂了,將他扛到肩膀上:“海賊都叫你爹治死了,這一時半會兒的,風向又不順,他們難登陸的。”他倒也寬心,臨走,將山璞給叫了來,命他與盧慎一道,盯著縣裡事務。
山璞十分激動,不止因為顏肅之是顏神佑的爹,更因為山下人的郡守(現在是郡守了)出行,居然將一郡的事務許他參與,這份信任對於山璞來說是非常渴盼的。就差拍著胸脯說“您放心”了。
顏肅之又囑咐了盧慎、方章等人,又問他們倆想不想各領一縣,他回京之後,正好麵啟。十分正常地,盧慎拒絕了他的提議。方章見盧慎都拒絕了,想了一想,他也拒絕了。盧慎的理由是“不願遠離府君(現在是府君了)”,方章的理由則是“見識淺薄,不敢遽領。”
顏肅之就知道他們倆會這麼說,才會提得這麼痛快。事實上,顏神佑的書信早至,說了要給他在京中拉人上賊船。父女倆將這三縣令的人選,至少圈定了兩個在京裡了。顏肅之便順手推舟,許諾到京之後,就開始將盧、方兩人,從縣政府工作人員一舉提拔為郡政府的工作人員。盧慎依舊是主簿,而方章將領本郡之戶曹事務。
臨行,顏肅之命盧、方二人尋摸一下本地土豪裡麵,有沒有人適合在兩級政府裡擔任什麼職位的。縣令是不能保證了,其他的小官,還是可以做的。
盧慎道:“郎君來歸義這幾年,他們看著也頗老實,是時候給些甜頭與他們了。”
顏肅之大笑。
盧慎又道:“隻是這泉安還在歸義之南,四麵也是些將將開化之地,縱有三千戶,也夠貧瘠的。”他替顏肅之嫌寒酸起來了。
顏肅之道:“應有之義、應有之義,現在肥了,以後就長不了什麼了。”
盧慎微笑著給顏肅之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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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肅之攜妻兒踏上返京之路的時候,京中正在忙著呢。泉安侯府的宅邸,也跟邰陽侯府在一個街區,同時跟清遠侯府也在一個坊內。這家原先也是一處侯府,不過這兩年據說似乎跟某藩王走得頗近,所以被皇帝使了些手段連爵位都搞掉了,全家被踹出本街區了……
有爵位的人家,或曰大家大族權貴之家,要說找不出犯法的事情,那是不可能的。甚而至於,再嚴謹的家風,也不能保證沒有超出道德的事情出現。一家之中,什麼諸妾爭寵根本都已經是小事了,真正人頭打成狗腦子的,是諸子之爭。又或者是許多難以啟齒的生活作風問題。
這些不能說每家都有,然而要深挖掘一下,不觸這個雷,也要觸那個雷。趙忠家不用說了,就是公認的曆史又短、人品又好的鬱陶家,主人家無故打死奴婢的事情,也不是沒有的。打死個奴婢不算個事兒,彆說家裡人不會往外傳了,就算是奴婢的父母知道了,頂多訛點燒埋錢了賬。1但是犯了事兒就是犯了事兒,一旦被政敵知道了,下回你要晉升的時候,就會有人參你“性情暴虐,刻薄寡恩,不堪為主官”。這也是妥妥一筆黑曆史。
總之,在某人有重大政治問題又不好拿這個理由放到台麵上的時候,通常都會有人翻類似的不法案件,然後借此事而達到整治的目的。
這一家人搬走的時候還不長,雖然也是瓦生枯草,到底構架還是好的。撥些人來一打掃,拔一拔草、修一修樹(冬天,葉子都落光了,也不用怎麼大修,修也看不大出來),碎了的地磚換一換,大門重新油一油,蜘蛛網掃一掃……
上頭催得緊,工程進行得很快。
隻是顏肅之是帶著老婆孩子入京的,走得慢,沒能趕上正旦的慶典,路上發了兩封賀表,一個給皇帝、一個給太子。然後他就又慢悠悠地上路了,他一點也不想走那麼快。新房子還沒修好,回去還要住在舊府裡,說起來,顏肅之是一點也不想住回去的。總覺得壓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