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娘子是個苦命人,出身窮苦也就罷了,還偏偏多災多難。du00.com顏神佑想,老天爺可能真的沒那麼公平,有的人生來便樣樣順遂——比如唐儀,有的人生來不順遂,努力一把倒也風風光光——比如她家。還有的人,本性也不壞,自己也肯努力,卻總是沒有好結——比如林娘子。
時至今日,林娘子隻是自己努力的活著。既不好逸惡,也不攀附權貴,勤勤懇懇勞動,認認真真生活。除了沒有割肉飼虎,其他的全都做到了,好不容易掙紮出來了,勤勞致富奔小康去了,現在又……
林大娘被安排在客房那裡,因為是為顏神佑擋箭受的傷,薑氏和楚氏百忙之中都關照要好好照顧她。沒想到的是,旁的傷者的傷勢都6續好轉了,隻有她的傷越來越重。據大夫說,是底子虧得太厲害了。
聽到這個答案的時候,所有人都沉默了。林大娘的過往,大家未必十分清楚,倒都能猜得出幾分來。人人都盼她能好起來,卻又有些不大樂觀。
事到如今,都有那麼一點“終於應驗了”的憋屈感。大家這麼努力地照顧了這麼久,還是沒能拽住她。
顏神佑到的時候,發現楚氏和薑氏已經到了。薑氏的眼圈兒已經紅了,楚氏臉上也帶著絲關切。林大娘已經坐了起來,她傷在背上,無法平躺,這些日子都是俯臥。眼下卻已經坐了起來,人也不是先時那般虛弱憔悴的樣子了,眼睛也從高燒時的迷離變得清澈了起來。
見顏神佑來,她掙紮著要起來給顏神佑行禮。顏神佑忙搶上前一步,將她按住了:“你坐好。”
林大娘見顏神佑眼中閃過不忍,自己卻是靈台清明,認真地道:“小娘子,我知道,我這是要去了。”
顏神佑的手在袖子裡捏成個拳頭,聽林大娘道:“我這輩子,見到小娘子,就值了。”
顏神佑硬梆梆地道:“那就接著看下去。”
林大娘笑了,搖搖頭,認真地說:“我當時跑到城裡來告狀,本是沒想那麼許多的。倒是這二年,想了很多,越想越覺得,挺值的。早先我要是死了,一準兒不甘心,現在,我挺放心的。”
“我見著小娘子了,我就想,這世上,女人也能憑自己活著,活得像個人。不是什麼賢良淑德,什麼舍身取義,就是有能耐有本事,就是能擔得起事兒。跟男人一樣,也是人,也能頂天立地的。
我盼著有那麼一天,有那麼一個女人,不是因為被個有能耐的男人睡了、或者是想辦法讓個有能耐的男人睡了才出名。她出人頭地是因為她自己個兒就有能耐。我盼著能看到有那麼一個女人,不是因為像母豬一樣生得多了、兒子活得多了、兒子有出息了,才被人羨慕、被人記著、被人敬著,才能過上好日子。就是隻是因為她自己個兒有出息,讓人看到她的本事而不是旁的什麼。
小娘子,我試過了,哪怕是沒那麼聰明、沒那麼漂亮也沒什麼過人家世的女人,隻要自己肯乾,就能行,我憑一雙手,也有吃有穿有房遮頭。女人沒了男人,也能活下去,能活得很好。明明都是人,憑什麼女人要聽人擺?這世上,隻要女人做個女,卻不肯將女人當成人,憑什麼!憑什麼啊?!”
直到林娘子小心地伸出手來,仿佛一觸便是褻瀆般地碰了一下顏神佑的臉頰,說:“嗐,小娘子,彆哭啊。”顏神佑才發現,原來自己流淚了。
反手一把握住了林娘子的手,林娘子的手修長,遠看很美,握在手裡才知道這雙手粗糙且有著厚繭。
林娘子反射性地握緊了顏神佑的手,用力地說:“小娘子,你能成的。我盼著天下女人,都不用受這般氣。我是不成了的,小娘子,隻要有一個女人能做到,就不能說女人天生比男人差。是吧?”
顏神佑認真地點頭:“是。”
薑氏死死地捂住了嘴巴,對這種大逆不道的言論一字也無法指責。楚氏咬緊了牙關,偏過頭去,輕掩口鼻。
林娘子笑了:“真要有那麼一天,該有多好。真要有那麼一天,小娘子們打生出來便不低一母同胞的兄弟們一等,該有多好。不用被逼著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兒,就給自己活一天。給我一天,哪怕一天,就那麼活得像個人樣兒,我就算累死了,也情願。我真想拿命去換這麼一天啊!我就算拿出命去,也沒地方換啊!嗬嗬!”
顏神佑哽咽道:“有!必然有這麼一天。”
林娘子道:“小娘子,我活這二十幾年,就明白一個道理,凡事兒,等人可憐施舍,不如自己去爭,他們給也得給,不給也得給。累啊,真的累啊,累死了也願意啊!小娘子,這路可難走了,你彆回頭,彆回頭!當了人就彆再回去當豬狗!你的能耐,彆放在拴男人生孩子上,太冤了,冤啊!”
一雙瑩白如玉、一雙修長粗糙,顏神佑把臉埋在交握處。
隻有她自己知道,她沒有林娘子說的那麼好。她是被逼上梁山的,要是她爹一開始頂事兒,她也樂得當個米蟲。要不是歸義情勢緊急,她也不會冒然站到前台上去,也就是想著怎麼交際,怎麼走禮,怎麼……跟三房死磕……而已!
時至今日,她才明白,她自己,從來都不是什麼人物。比起林娘子這樣覺醒的女子,她墮落得簡直可恥。
忽然間,覺得心頭一動,抬起頭來,見林娘子緩緩緩緩地倒了下去。
輕輕地,輕輕地,伸手拂過那含笑的臉龐,合上那雙漂亮的眼睛,顏神佑輕聲道:“我發誓。”
我發誓,縱然明知無法畢其功於一役,我也要為之努力。
我發誓,縱然再難再苦,我也不放棄。
我發誓,縱然無人理解,我也不忘初心。
定不枉,與你相識一場。
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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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娘子死了。
未婚女子,喪事本就不好大辦,林娘子也沒有什麼親族了,顏神佑想,換了她自己,遇上這種事兒,也不想讓那樣的家人在墳前哭。真是要臟了她輪回的路了。
乾脆就當是自己一個朋友,給她辦了身後事。還要拿出自己的首飾等給林娘子妝裹,要不是兩人身量不一樣,還要拿自己的衣服給她入斂。後兩樣都被薑氏給攔下來了:“你要給她辦身後事,也不用這樣,現有的,這些東西在外麵都是現成的,去買辦來就是了。”
顏神佑猶嫌裝斂得太薄,楚氏道:“不可以行非禮之事,這不過是明麵兒上的說法罷了。你想明白了,厚葬易招惹盜墓。”
“盜墓”倆字兒,徹底把顏神佑說服了。她消停了,薑氏也鬆了一口氣。
顏神佑到底不肯讓林娘子身後寒酸了,給她主持了喪禮,就埋在了顏家塢堡附近。其他的地方她不敢保證,放到這兒來,至少時常派人打理一下,還是能夠做得到的。能為林娘子身後做的,也就隻有這些事了。林娘子不是顏家人,也不能放到州府裡辦喪事兒,隻能挪出來。天氣炎熱,也不能停靈幾天,再停,屍身都要腐了,隻得草草埋葬。
顏肅之脫離危險,神智清楚,自然要安定人心。第一便是要召見屬官們,安撫他們受驚的心。頭一天醒了,見了諸人一麵,說一句:“你們辦事,我放心,照舊。”就讓眾人退下了。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顏肅之明白,他的身體狀況要是在聽彙報的時候昏倒了,隻能讓人心更慌。不如先露個臉兒,讓人放心了,等將養得有力氣了,再聽彙報。
同樣的,他還要安全州百姓之心。好在他受傷期間,有顏神佑代管,對外說是為防再次遇刺,他最近都在州府裡不出來。理由比較充份,百姓們都信了。
養不兩日,顏肅之能動了,便需要露一露麵,徹底讓大家安心。正好,顏神佑要給林大娘發喪。顏肅之也趁機親自去致奠一下,感謝林大娘救了他閨女。眾人見他露麵了,自然就安心了。
露了個麵兒,讓大家知道他還活著之後,顏肅之要做的就是聽取彙報、處置善後。
顏肅之第一句話就是問:“歸義侯呢?”
顏神佑道:“我讓他出城往西,鎮懾諸藩去了。”山下雖然下山了,融入得也不錯,畢竟時日尚淺,須得有人警惕。
連遇許多事情,什麼“劇本已經準備好了,照念”的戲碼都來不及做了。本來,按照劇本,哪怕京城已經知道薑、顏往昂州是為了顏神佑嫁給山璞的事兒,在昂州,還得當什麼都沒發生,重新來一遍“使君看中歸義侯,以女妻之”這樣的戲碼。
可如今……
少不得,劇本得改了——改成“患難見真情。”
隻是當時顏氏父女遇刺,州府事務千頭百緒,並不是挑明的好時候,此事隻能擱下。顏神佑命山璞領兵鎮西,阿胡依舊守北。東、南兩麵並無亂人,唯有西領荊州、北鄰揚州,不可放鬆。
顏肅之一點頭,才接著問其他的事情。
顏神佑作為這期間的主管,責無旁貸地要向他彙報工作。事實上,除了她,彆人也無法彙報的。蓋因父女倆同時遇刺,而長史盧慎的嶽父是主謀,哪怕他是真的被蒙在鼓裡的,都要被懷疑一二。
室內氣氛很是凝重,盧慎伏地請罪。
一州之內,連長史都不可信了,還有誰能信呢?也就是兒女了。這個時候,女兒比兒子還可信呢。
顏肅之父女倆都知道屬官們是怎麼想的,人的心,是管不住的。顏肅之聽說顏神佑將調查的事情交給盧慎,一點頭,對顏神佑道:“你用了可信之人,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