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做人暈暈乎乎,看人倒還有那麼幾分準頭,他說這位霍老先生是個老禍害,彆說,霍亥還真就是個禍害來著。隻不過這一回,他是來禍害河間王的。先帝如果泉下有知,大概也能消一口鬱悶之氣了。
卻說,顏肅之一聽霍亥說河間王的世子已經有了老婆了,還要跑過來騙婚(雖然他老人家英明神武地根本沒有答應),可比當年先帝聽說霍亥跑了的時候氣憤多了。
饒是霍老先生也不是一般人,看到中二病在那兒卷袖子,也是眼角一抽。急急勸道:“沒答應就好、沒答應就好。”心也跟著直抽抽:這貨怎麼越看越不像傳說中的那麼……忠孝仁義溫良恭儉讓呢?看來看去,倒好似一個中二病。
顏肅之他就是個中二病啊,好名聲那都是包裝來的。同一件事情,就看你從哪個角度去敘述了。霍老先生還算是個君子,是以聽了外麵說他“自汙”以全父親的心願,又救過自己(這個才是重點),便覺得他是個好人。否則也不會千裡迢迢冒著死在路上的危險,跑過來給他提這個醒了。
沒想到看到顏肅之之後,發現跟自己設想的不一樣。如果顏肅之真的是個君子,那他應該鄭重謝過自己,然後跟河間王正式劃清界線。眼前這個顏肅之,二話沒說,這就是要乾仗的節奏。霍老先生捫心自問,開始懷疑自己到昂州的正確性了。
丁號一直默默地聽著,直到此時,才方才向霍老先生發問:“公、何以、知之?”
霍老先生眼角一抽,他在京城的時候,倒是跟丁號見過麵,雖不是什麼忘年交的好友,倒也還彼此記得。丁號是個精明人,這是霍老先生對他的評價。暗歎一聲晦氣,霍亥心道,也罷,反正來就是為了告訴顏肅之、還他一分人情的。
當下便敘說出來。
霍亥上了年紀了,說起放話來語速很快,虧得整個州府已經被丁號這個結巴給磨出耐性來了,自顏肅之往下,都很安靜地聽他述說。
原來,霍亥當年離京,是去找藩王去了。似他這等名家,走到哪裡,都有人供奉著的。穎川王等早存異心,更想要這等大儒過來裝門麵,是以穎川王歡喜無限,把霍亥給供起來了。霍亥經過仔細觀察,最終還是沒有留下來,他四下遊蕩,借著大哥死了要回家辦喪事的機會,從穎川王那裡跑了出來,最後到了河間王那裡。
在霍亥看來,穎川王太會裝逼了,不好,不如河間王敦厚。於是就帶著他的侄孫霍白同學(小霍同學是家裡不放心老霍出門,特意派了個武藝高的隨行),一路投奔河間王去了。
前腳走了沒多久,後腳五王造反了。對於霍亥這樣的人來說,虞喆父子下台並不是一件不可接受的事情。甚至早在先帝時期,他就盼著先帝下台了——什麼玩意兒啊,不顧禮法的家夥。五王造反,霍亥是挺支持的。並且穎川王等選擇的機會也是相當好的,朝廷根本壓不住亂民,五王“忍無可忍”才要起兵安天下。
也是霍亥的運氣好,他跑去河間王那裡,也受到了禮遇。穎川王也不好跟親兄弟算這個賬,也不敢跟霍亥算這個賬。兩下都默許了,然後鬱陶來了,然後……阮梅就犯了中二病,把穎川王留給了鬱陶。霍亥當時還想,真不愧是一家人,做哥哥的不講規矩,做兒子的不講法度,這做弟弟的也是個傻貨,居然說要捉活的!從來活捉都是給對方活路,懂?
幸虧我相中了河間王。
沒想到啊,極品總是成堆出現的,河間王作為先帝和穎川王的親弟弟,虞喆的親叔叔,他的大腦構造也不太正常!
“先是,未起兵時,王已為世子定下河間越氏之女,女聰穎明慧,河間有名。越氏乃河間著姓……”
丁號摸摸下巴:“仿佛記得……京中哪個正是姓越?”
顏肅之冷冷地道:“新任的太常。”
霍亥咳嗽一聲:“事情已經定下了,不過是沒料到穎川慘敗身死他鄉,東海為方會所圍,河間入荊州,恐勢單力薄。河間帳下有進言,欲收君為己用者。正在爭論間,鬱大將軍大軍又至……”
大概就是,看著昂州太平、地方又大,又遠離戰場,很適合做根據地。但是顏肅之親朋好友都在京城,親爹又是本朝元勳之一,又受先帝和虞喆的重視,怕他不肯痛快答應。對於這種低效率、文人多、裝逼犯多的集團,爭吵是常態,吵一吵也沒什麼的。沒料到鬱陶乾翻了穎川王之後,受到虞喆的表彰,本來是去追著濟陽王砍的。一回頭看河間王地盤擴大,為防止他勢成,便要勢他立足未穩之時,將河間王再拍翻。
刀懸在頭上,就不能再拖了,於是就有人出了這麼一個餿主意。
越家也不能不答應,不為彆的。顏肅之答應了,救援了,他家閨女還能撈個小老婆當當,還能說“為了大業受了委屈”,還能讓河間王父子愧疚。男人麼,總是如此的,愧疚了,就會對她更好。將來之事,誰是最後的贏家,可真不好說。等事成了,把顏家女兒搞廢,越家女兒扶上位,越家外孫就是將來的天下共主。
這筆買賣,劃算。
要是不答應呢?兵敗了,越家作為河間王的姻親、支持河間王造反的逆賊,殺的殺、流的流、抄抄家……女眷沒為奴婢。嗯,越家女就不止是做一個人的小老婆了,不定要混成哪家功臣家裡的侍婢,弄不好還要待客。這年頭還挺常見拿自家美婢招待客人、把奴婢送來送去的,有什麼遭遇可就真不好說了。
越家支持河間王,可不是為了陪葬的,乃是為了獲“無數”倍、“澤可以遺世”【1】的政治投資的勾當的。既做了開頭,就沒辦法停止,隻能繼續支持下去,並且,在這個過程中為自己攫取更多的利益。
說白了,就是一次鳳凰男和小白花的合謀,把一個原本也不需要非巴上來的人拖下水,為他們出力、幫他們打江山。末了,被救了命、得了實惠的人還要說自己真是犧牲良多、受了委屈了。那個真正出力的,反倒成了反派,得被打倒,再踩上一萬隻腳,永遠瞧他們臉色過活,才說是正義得到了伸張。
霍亥雖然不待見朝廷,也在一定程度上放寬了底線,認為,如果為了天下太平,為了正倫理綱常,搞掉這個亂搞的朝廷,天命的理由之下,造反也是可以接受的。可是真的不能接受這種事情,於河間王家,這是不守信義,明明約定了婚姻,卻又以妻為妾,騙婚顏氏。
對於顏氏來說,本來好好的當個忠臣,雖然朝廷不好,但是做忠臣總是沒有錯的。且顏肅之也是幫過霍亥的,他也不忍心顏肅之就這麼被蒙在了鼓裡。
一路走來,旁的地方亂七八糟,哪怕是還算太平的荊州,也是乾旱之下的荒涼。到了昂州,發現居然是安居樂業,四夷歸化,昂州城更是氣勢宏偉、欣欣向榮。霍亥到底是個讀書人,有著家國天下情懷的讀書人——越發覺得顏肅之是有些本領的,不該就這麼被拉上賊船。
沒想到的是,才到州府門口,就看到河間王的使者被拉去砍頭了。霍老先生這一路著急,氣都沒喘勻的心情,終於得到了平複。
顏肅之頗為感動,沒想到自己中二期一次犯病,原是為了給趙忠添堵,竟有眼下這效果,卷完了袖子,又放了下來。鄭重謝過了霍老先生的示警之恩,認真地道:“我世受皇恩,怎麼會去造反?”
霍亥想說,你那個朝廷,也不咋地,你不反,自有人反,你也就不要逆時代潮流而動了。再說了,那個破太後,是個什麼好貨麼?多惡心的事兒啊,她都乾得出來。這個時候的霍老先生是萬萬沒有想到,更腦殘的事情,水貨們都是乾得出來的。他隻是點到為止地說:“但守土安民,已是對得起良心啦。”彆特麼去為朝廷賣命,真特麼不值得啊。
顏肅之自然聽出他話中的意思,丁號自然也聽得出來了,眼珠子一轉,笑道:“那等傻事,使君是不會答應的。老先生一路辛苦了,還請住下歇息歇息,晚間容使君設宴相請。再者,我們小娘子去而複返,也是要謝過老先生的。”
霍亥說話慢,腦子卻不慢,問道:“去而複返?”
丁號頗為得意,將顏神佑被神仙請去喝茶,然後送回來的事情給說了一遍。霍亥還有一點不信,問道:“真的?”
丁號道:“這是自然,老先生見過便知的。”
顏肅之靜下心來,卻將眼睛放到霍亥身後一個青年身上了。青年看起來二十上下的年紀,身長玉立,身姿挺拔如鬆柏,從進門開始,顏肅之就看到了。不過因為當時有事要說,霍亥又沒有介紹,他才沒問。現在事情說完了,結果很讓人滿意,顏肅之就問道:“這是哪家兒郎?”
青年一身錦衣,看著不似僮仆,顏肅之才有此一問。
霍亥咳嗽一聲:“這是家兄之孫。名白,字長庚。有些武藝,一路護送我來的。”
顏肅之眼珠子一轉,暗道,老禍害的侄孫子,必有些學問,又能一路護送他來,想有些本事。我這裡正缺好些個能帶兵的人,不如留這祖孫下來,老的可以裝門麵、請教學問。這小的,考較考較,能成一員大將也未可知。
便讚這霍白同學一路護送叔祖,不辭辛苦,十分難得。又命人將二人護送往驛館裡好生休息,盧慎搶先一步出去,得把河間王使者那裡清理乾淨了,該抓的抓、該殺的殺,彆讓霍亥遇上不該遇上的事兒。
霍亥也確實累了,這麼大一把年紀了,同齡人都死得差不多了,他還來回奔波,是得休息了。不過他還惦記著一件事兒:“明日可否請問小娘子些許事情?”頗有一些求知的精神。
丁號含笑道:“這是自然的。”
顏肅之見霍亥望著自己,也點頭道:“小女自當拜望老先生。”又讓古工曹陪著霍老先生去安置。古工曹也是京城來的,倒是也見過老先生,好歹有些個共同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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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亥一走遠,丁號馬上說:“不、不不,不能放他走!”
顏肅之微笑道:“就要打起來,為了老先生的安危計,也不能讓老先生涉險呐!來,咱們合計合計,怎麼搞死河間王那個牲口。”
丁號腦門上三根黑線滑下,應一聲:“先秋收吧。”
顏肅之怏怏地道:“敢戲弄老子、坑老子的閨女,我弄不死他!”這種街頭無賴式的放話一說出口,顏肅之一怔,喃喃地道,“說得真順口,頗為懷念在京城時年少輕狂……唉,還是不輕狂的好,輕狂了,家裡人跟著擔心呐……”
丁號表示,他啥都沒聽到。
盧慎道:“既然使者已經斬了,便當上表朝廷,請朝廷當心呐!哦,還有那位越太常,”說著一撇嘴,“可不能叫他裡應外合了。”
顏肅之緩緩地道:“大善,”然後開始暴怒,“我日他祖宗!”媽蛋!讓老子頂缸,你們發夢還沒醒呢吧?
顏肅之親哥親舅大舅子都在京城,他朋友雖然是皇帝表哥,可唐儀又是他親家,難保不受點什麼牽連。這消息要傳到京城,這幾家人家沒一個能推卸得了的。哪怕說“不知情”那都不管用的,這時候的株連,誰管你知不知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