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肅之話一出口,眾人都認了,麵色都十分地凝重。
程妙源走後,州府的會議才算是講到了核心。顏神佑抹了一把汗,得虧州府屬員的出身都不是那麼正宗,幾乎沒什麼大世家的人,一個盧慎,還是在昂州這等風氣開放的地方長大的。
顏神佑已經是第二次拿出自己的主張來遊說諸人了,是的,她“自己的”主張。在此之前,她也提過許多意見,但那些內容,在大方向上都是已經達成了共識的。彆人沒有提出來,或許是疏忽了,也或許是沒有她那麼係統的關於社會形態的知識而已。都不能稱為她“自己的”主張。
讓顏神佑比較欣慰的是,這一回她的主張雖然受到了來自於保守人士如程妙源的更激烈的反對,州府諸人的態度卻是鬆動了不少。上一回雖然她也跟這些人討要人手,但是關於提高婦女受教育水平和社會地位這樣比較鮮明的問題上,連顏肅之,都是對她進行了冷處理。
這一回,顏肅之給了個實話“悄悄地做”,這讓顏神佑覺得看到了一點希望。雖然這點希望是以“中央集權”作為誘餌給騙來的,但也不能說不是進步。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間屋子裡的這些人,將會是未來二十年後主導國家政策方向的那一群人。得到他們的默許,可比喊多少口號都有用。
不可否認的,作為一支政治力量,一個利益集團的代表,顏神佑的力量是強大的。但是,一旦她想站在集團之外,發表與集團利益無關、甚至是有破壞嫌疑的論點的時候,她的力量又是極弱的。男尊女卑,在這個時代也是延續了上千年的鐵律。破壞這種社會規則,不是“不容易”三個字能夠概括的。
還好,天下亂了,昂州底子薄人口少,給了顏神佑一個可乘之機。可是具體要怎麼做,她還真是……有那麼一點混亂。這項工程,實在是太大了!她幾乎沒有幫手,現在的幫手幾乎沒有一個是基於“婦女解放”這個主張之上的,哪怕是她的侍女們。她們的忠誠,源於主仆尊卑。
可是這個“悄悄地做”又讓顏神佑有些犯愁,敲鑼打鼓的宣傳,都未必有人能理解。翻天蓋地的科普了幾十年,還有以做米蟲為榮的女人存在。現在……
悄悄看了看顏肅之的臉色,顏神佑又忍了下來。隻說:“那……我要招些人手,合不合用,我說了算。她們出身可不可信,還請阿爹給掌掌眼。”
顏肅之依舊是一臉沉重地點頭:“好。”
顏神佑又開始鬱悶了,在這個環境下,說什麼能夠做到男女平等,她得說,真心是扯淡。原因也簡單,生產力達不到的情況下,普通女性還是沒有辦法完全達到經濟上的獨立的。經濟上不能獨立,其他的一切都是扯淡。
也就是說,她現在要做的其實是三件事:一、撕開個口子,讓一部分有知識、有覺悟的婦女先站起來;二、發展生產力;三、宣傳新思想。
十分不幸的是,她目前隻有一個人。了不起算丁琳一個幫手,而丁琳能不能扛得住丁號,還是一個未知數。
顏神佑隻說了一句:“我去擬個章程出來。”就不再說彆的了。
隨著父女倆的沉默,這個話題就告一段落了。丁號道:“荊州地形倒不算複雜,複雜的是人心。還是照先前議的,須先下湓郡,好做個退步。湓郡並不難下。”
氣氛才顯得活躍了一些。
盧慎道:“湓郡離揚州府既遠,揚州如今大亂,交還給揚州,不過是再亂一場而已。到時候,還是百姓受苦,不若使君多操些心,將湓郡治理好,上無愧於朝廷、下無愧於百姓。”這是打定了主意要吞了湓郡了。
白興作為一個以“專職裝神棍”為職業的斯文人,卻忽然提出了一個尖銳的問題,狠刷了一下存在感。他很直白地問道:“拿下湓郡之後,逃亡豪強之田產,是否歸還?”
盧慎的臉頰跳了一下,他舅殷家,正是逃亡過來的小士族。到了昂州來,又分了田地,如果湓郡拿下來了,他再索要原本的土地,手上必然是有田契一類的,那又當如何?昂州的土地,是人家組織奴婢部曲開墾的,又繳稅(雖然享受一定優惠),也沒理由收回呀。
顏神佑被這個問題拉回了注意力,張口道:“你們猜,他們手裡的田契與先前占的田畝是不是一樣的?”
顏肅之笑了:“正可清了隱田,餘下的,他們願意繳稅種田,自然也是依他們的。”
丁號跟著笑了起來:“是極,是極!再者,當限田!不許買良為賤。無主之地,州府當主持授田與民。”
世家有特權不假,但是再大的特權也是有個限製的,哪怕是皇帝也不可能不受約束。對於世家來說,根據其級彆的高低,免稅田的數額是不等的。超過的,自然不能享受優待。國家也不希望看到兼並,沒有一個朝廷是鼓勵兼並的。兼並酷烈,隻是因為到後來管不了而已。
想要回原來的田?也行,拿出你在官方登記的資料來,接著檔案拿回原有的田。兼並的隱田?那就不好意思了,收回來,官府發給百姓耕種。
這種變樣的打土豪分田地,在不少世家受到衝擊的戰亂時期,由一個強有力的政權來做,並不很困難。
湓郡這個地方,義軍來了,掃一遍。顏肅之上一回去救援,又清了一回。顏肅之撤退,新的義軍又來犁了一遍。大些的人家都跑了,小些的都死了。十分適合推廣授田。
便是盧慎,聽了這樣的安排,也覺得是在可以接受的範圍之內的。既這下這麼個策略,便各去安排了。
————————————————————————————————
顏神佑散會後奔回自己的書房,開始寫計劃書。到了這個時候,才會發現,搞婦女解放運動,是真的不容易。對她來說,掀翻禦史台是份輕鬆的工作,砍遍海賊也毫無壓力,做這兩件事情,她身後有一大堆的支持者。
但是眼下這事兒……原本的支持者倒是絕大部分會成為反對者,哪怕不反對,也不會很支持了。
丁琳見她扶額歎氣,輕聲問道:“這是怎麼了?荊州不好弄?”
顏神佑道:“荊州並不難搞,打就是了。”荊州反而比湓郡好弄,荊州上層,皆可以扣一個“從逆”的帽子,主動權在自己手裡。
丁琳道:“那還有什麼事兒能難到你?”
顏神佑道:“我今天又跟阿爹他們說了,阿爹領兵外出時,我當鎮守昂州,人手不足用,我……還是要招女官來。”
丁琳先是一喜,繼而皺眉道:“就怕她們依舊放不開手腳,不肯出來做事。”
顏神佑敲敲桌子:“不肯的,也不必很去求她們。州府諸員,多自京城而來,京城的風俗,與昂州大異。我何不用昂州本地仕女?”
丁琳微笑道:“阿婉?”
顏神佑一怔:“不是她。她自有部曲要領著,說不得,用得著征戰時,她也要上陣的。”
丁琳道:“我再猜一個——可是金家的小娘子們?”
顏神佑道:“你猜著了一個。”
丁琳笑道:“也是,看她們阿娘那般爽利,這些個孫女兒們,但凡有一個能像她的,也是賺了。”又問顏神佑,女官們要做什麼。
顏神佑道:“文書是一樣,人口越來越多的,造冊、歸檔是一樣,又有往來之公文信息。又有後勤輜重,冬天來啦,兵又漸多,冬衣是個大工程,哪怕各家做了再送往前線,也得有人收集。依著我,不如州府出錢,讓女工去做,統一了式樣,按件發錢。”
丁琳道:“我常聽說,但家裡有些餘財的,都是各家做些衣裳托人捎去。朝廷也發冬衣,卻是兩、三年不發一件的……”
顏神佑神秘一笑:“這筆錢,對州府來說是不算很少,卻也不算很大了。可是,對婦人們來說,卻是個機會。”
丁琳是管過家的人,也笑道:“是極,是極。誰手裡有錢,誰說話就頂用。”
顏神佑攤開紙來,開始寫章程。有女工,那麼管理者裡頂好有女人。不是說要注意男女大防嗎?那就甭讓男人來管女人了,女人自己管理。這樣的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可以進一步鍛煉婦女的組織管理能力。
等她寫完了稿子,丁琳便討過來看。看了之後道:“不如自這些女工裡選些可用之人來調-教,林大娘又何嘗正經讀過什麼書?小娘子給這些人機會,從旁看看哪些可用。這樣帶出來的人,可靠。”她雖看得開,到底是帶了些“時代的局限性”,依舊是從“恩義”、“籠絡”的角度來看。然而這個想法卻又打開了顏神佑的思路。
原本,在顏神佑看來,百姓更關心吃飯穿衣的問題。是要宣講一些婦女解放的思想與精神,但是,她精力有限、人手又少,能對農村婦女產生的影響是少之又少。不若跟“明理”的上層社會婦女們多交流,看楚氏、薑氏、丁琳,就很能理解。
經丁琳一提醒,才發現自己是走進誤區了。再者,要想讓上流社會的小娘子們下鄉去宣講婦女解放,這事兒還是比較難的。哪怕是顏神佑自己,讓她跟不識字的農婦講道理,她願意了,人家聽不聽得明白,還是兩說呢。如果有一些思想比較開明,又熟知普通百姓日常生活的人去做這件事情,效果就又不同了。
顏神佑讚道:“都說丁先生有學問,我看你的智慧也不小呢。”
丁琳抿嘴樂了。
————————————————————————————————
顏神佑這裡寫完了章程,又與丁琳討論了一陣兒,天色也暗了下來。丁琳便告辭回家了,她雖是來工作的,卻也帶著個侍女,由侍女伴著,被自家的車夫接了回去。
顏神佑正待拿著章程去給顏肅之看,楚氏那裡又派來來尋她。顏神佑將章程往袖子裡一塞,跑去見楚氏了。
楚氏自來昂州,便頗不問政事,有意跟顏肅之保持一個彼此都覺得愉快的距離。但是卻對顏神佑寄予了極高的期望,自林大娘逝後,又過了這麼長時間,她倒是關心顏神佑近來的精神狀態。且河間王使者被殺,傳首京城,昂州與河間王免不了有一戰,楚氏也想通過顏神佑來了解些情況。
顏神佑到了楚氏麵前,見顏靜媛姐妹倆都不在。問過安之後,便順口提了一句:“四娘、五娘哪裡去了?”
楚氏語氣平平地道:“四娘近來有些不舒坦,五娘看她去了。”心下略有不喜,她知道顏靜媛這是有些心病,然而一個小娘子,還未出嫁便要動不動病上一場,實在稱不上一件好事。
顏神佑道:“昂州本就炎熱些,水土不服也是有的。”
楚氏道:“她不是個明白人,所謂明白人,不但是懂不懂道理,還在於會不會做事。哪怕看懂了事情,卻不能有一個理智的應對,那也稱不上明白人。”
顏神佑道:“五娘便很明白,”說著也笑了,“這一母同胞姐妹仨,偏生出三個樣子來。”
楚氏道:“說不得,哪個可人疼,便多疼她些罷了。四娘今年及笄,說個老實人家,也便罷了。五娘可要好生安置。”顏靜媛今年六月及笄,因父母都不在了,還是楚氏、薑氏等給她張羅的。
顏神佑道:“阿婆做事,從來妥貼的。”
楚氏道:“那你呢?妥貼不妥貼?”
顏神佑道:“我……儘力而已。”
楚氏點頭道:“還有呢?這些日子,你在忙些什麼?接下來準備怎麼做?”
楚氏的智慧,顏神佑從來都是佩服的,便將袖子裡的章程拿給楚氏看了。又從旁解釋道:“這是個機會。”
楚氏道:“你的本意並不曾變,先前已經與我說過一回了。如今,這是要變一變策略了?”
顏神佑正色道:“天與不取,反受其咎。如今正是大好的機會!”
“你阿爹他們鬆動了?”
顏神佑臉上浮出一絲極淺的笑來:“是。”
楚氏道:“隻管放手去做,接下來,便由不得他們了。一旦打起來,男人隻會越來越少,就得女丁頂上。這是你的好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