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神經病的家人總是痛苦的,六郎帶著重組的三觀,一路暈暈乎乎地跟著他姐繼續前進。du00.com跋山涉水,不辭勞苦。看著他姐一路檢查工作,冬天不好深入田間地頭,就跑到軍屬家裡去送點柴米油鹽,還視察一下忠烈祠的工程進度。真正做到了送溫暖下鄉。
親民的上官不少,親自跑來跑去的人很多——比如甘縣令,但是像顏神佑這麼搞的人,還真心是沒有的。以往就算是朝廷有大事,比如虞喆登基了,朝廷會給百姓一些賞賜,有的地方就是減免租賦,還有賜民爵,又有予女戶牛酒,老人帛、米一類。那些都是上邊撥下來,然後一級一級地分發下去。高等級的官員,是極少會挨個兒村鎮跑來送溫暖的。
顏神佑這也是才想到的。
還是在路過阿花家的時候,給阿花弟弟留了些錢帛。這才想起來還可以搞個節前慰問什麼的,一般百姓,你往他家裡走一走,他們就很開心了。軍烈屬就另算了,那必須得有點慰問品。
顏神佑的計劃裡,是要抬高軍功集團與普通士卒的地位的。於是乎,不特會在郡府裡接見、宴請當地士紳,還會借由推行忠烈祠的名目,跑到百姓家裡去坐坐(雖然一個村子可能隻在裡正村長家落腳,偶爾去軍屬家門前轉悠幾步)。提前從府庫裡分截留出一部分米與布出來,每戶分得不並不多,烈屬與軍屬翻一番。
她在昂州原本便有些個奇異的名聲,本地之風俗,加上些帶神話色彩的傳說,使得她原就有不小的威望。眼下再不辭勞苦地跑這一趟,隨行的六郎年紀又還小,人皆以她是事主。將事都算到她的頭上,她這一路,收獲了很多軍烈屬的心。她原本在提刀砍人這一行的威望就不低,經此一事,更有一些“願為效死”的人存在了。
士紳們卻頗有不解,此時軍戶入另冊,算賤籍,哪怕是良民征發入伍,日後可解甲歸田,也不算是什麼光彩的行當。“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這是共識。
桑亭郡不敢多勸,當地之士紳卻見她麵上也不帶霜,說話也溫和,大著膽子勸阻她姐弟兩個“慎重”,請她不要自降身份。
桑亭郡當時臉就綠了,心說,你這麼跟她擰著乾,這是找死呢吧?她爹娘都不管了,你多的什麼嘴?彆把我也一起拖累了,好、嗎?
顏神佑並沒有生氣,相反,她還挺高興有人來遞這麼個梯子、讓她可以借題發揮的。聽得這位胡子花白的老翁這般說,趁機道:“他們家人為我父親拋家彆業,浴血而戰,我便來看看他們又如何?不拘何人,為國效命者,我不負他。”
士紳們看看她,又看看六郎,想了一想,都閉嘴了,各自打起了小算盤。
士紳們的心思,九曲十八彎。百姓們卻十分簡單,誰讓他們吃飽飯、過上安生日子,他們就跟誰走。原本征兵抽丁這事兒,是人都不會很樂意。然而隨著流亡北人安置的增多,曉得了北方的事情之後,也都覺得自家出丁能護得一境安寧,是可以接受的了。
更何況,顏家治下,日子確是比以往過得好了很多。放到以往,打起仗來一個村子能去了一半的人口,這沒了的人裡,有一半兒是征發死了,另一半是因為征糧等餓死的。
現在隻是偶有傳過來陣亡的消息,家裡居然還能揭得開鍋,且還有些年節的“恩賞”。好與不好,果然是對比出來的。
顏神佑的隊伍離開時,村裡人自發相送,一路能給她送到隔壁村去。
六郎還問她:“這是不是便是要解了將士的後顧之憂,以收士卒之心?”
顏神佑認真地道:“你須得記著一條,民心不可棄,更不可欺。是,有些百姓讀書少,想得少,易被蠢弄,可吃不吃得飽、穿不穿得暖、有沒有盼頭,說話時是真心還是假意,他們又不是土偶木梗,怎麼會感受不出?聽你說兩句便信了?是以不可欺,欺得了一時,欺不了一世。空口許諾,又或欺人,終將自食惡果。”
顏神佑沒好意思說,搞節前慰問什麼的,是她才想出來的。這樣截了人家桑亭郡的預算,她回去還有官司要打。得虧是桑亭郡這樣的老人,估計是有點怕自己,不然根本討不著好。
暗道一聲慚愧,顏神佑心裡記下此事,帶著六郎繼續巡視。一路太平無事,且越往南走,越覺得溫暖濕潤了些。雖是傳說中的“煙瘴之地”,冬天卻比夏天好很多,這裡的冬天,幾乎算是一種享受了。
如果不算舟車勞頓的話。
昂州濕潤,河流也不算少了,時常有需要換舟揖的時候。顏神佑還恐六郎年紀小,這一路會累病,每到一地,先問當地有無好郎中。不想六郎一路無病無災,居然十分安全地撐到了回州府,顏神佑懸了一路的心,終於落了下來。
六郎一路帶著被重組的三觀,回來了。
俗話說得好,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同時是教導知識,越是簡明扼要,越是容易被記住。越是貼近事實,越容易讓人信服。李彥當世之名家,論起做學問來,顏神佑是比不上的。但是對於戰略忽悠,顏神佑比他先進了幾千年。
從刻石經的事兒裡就能看出來,李彥想的,還是要整理出整部的大部頭。顏神佑的理論就簡單得多,而且,也更實用。
兩相對比,六郎更容易親近誰、接受誰的思想,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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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昂州州城,老遠地就有道路上遇到的人看到他們這一陣人,遠遠站住了,等他們經過的時候打招呼。顏神佑知道,這是快要過年了,有些采辦年貨的人。還有兩隊人馬,那是往荊州前線送過年的補給的。
顏神佑也不乘車,和氣地與他們打著招呼。六郎繃著小臉兒,是想學他姐,跟大家和氣一點打招呼。隻是也不知道為什麼,他笑起來也顯得十分嚴肅。好在現在是張包子臉,十分招人喜歡。
來前早已送信到了州府,楚氏等早已知道他們此時當歸,也派人來迎。薑伍閒得無聊,也要出迎,被薑氏硬攔住了,道是沒有令舅舅出迎外甥的道理。楚氏便點了顏淵之的兩個兒子顏希禮、顏希義去,他倆是顏神佑堂弟,倒也算合適。
兩個熊孩子被顏神佑收拾之後,倒也認真讀者。隻可惜是真沒開這方麵的技能樹,到目前為止,學業平平。倒是一直在習武,對兵事的興趣越發地濃厚了。不敢在顏神佑麵前提要投軍的事情,但是眼睛一直往顏神佑身後的玄衣那裡瞄,說話都有點結巴了。
顏神佑奔波了好兩個月,回來之後覺得心情好,也沒有為難他們,讓他們看了個夠。
人還沒進城,城裡便已經有人知道了。時已入臘月,城裡人山人海,街上原是擁擠,現在聽說他們回來了,都儘力往街邊讓,留出一條窄窄的道路來——還是想圍觀的。苦了城裡何三等維持秩序的人,拿著水火棍,將街上的人往兩邊牆根趕。
顏神佑帶著六郎,馬上抱拳,說幾句場麵話,才匆匆回到了州府。
州府裡,楚氏、薑氏都知道他們回來,早已預備妥當了。薑氏還在念叨著:“也不知道瘦沒瘦。”楚氏道:“小孩子長大了,總要讓他們出去闖一闖的。好孩子總是誌在四方的,總拘在家裡,唉,能有什麼出息呢?你要不放心,等他們回來了,好好給他們補一補就是了。”
說話間,姐弟倆已經到了。
楚氏看著六郎不自覺地往顏神佑那裡傾斜了一個小小角度的小身板兒,嘴角露出一抹輕笑來。問道:“一路如何?”
六郎並不搶話,聽顏神佑答了:“一路太平無事,百姓安居樂業。”附和地點了點頭,道:“我隨阿姐學了很多。”說著,還悄悄看了他姐一眼。顏神佑也輕輕拍拍他的背。
讓顏神佑帶她弟,倆人培養感情,是長輩們的共識。但是有沒有洗腦的想法——顏肅之想沒想過這個問題,彆人不知道,但是楚氏,肯定是打過這個主意的。當姐弟倆回來向她問安,她一看姐弟倆、尤其是六郎的小動作,就放下以來了。
隻要六郎不跟他爹似的染上中二病,六郎就不至於被外麵的人團團地圍住,反與家人鬨得生份了。
薑氏嗔道:“那些個正事兒,我並不懂的,你要說,等會兒與丁先生他們說去。與我隻說,你們怎麼黑成這個樣子便是了。”
顏神佑伸手摸了摸臉:“沒有黑啊。”
六郎也扭頭看了看顏神佑的臉:“是挺白的。”
薑氏:“……呸!再野出去試試!”
確實黑了,風吹日曬,怎麼可能不黑?隻是姐弟倆朝夕相處,彼此並不覺得而已。那邊鬱氏也說:“不但黑,還瘦了。”
六郎認真地強調:“四娘,我是結實了。”
把鬱氏逗笑了:“行,你是結實了,去上秤上一稱,看輕沒輕。”
六郎嘟了嘟嘴巴,沒敢吱聲,小腰板兒挺得很直,有點……虛張聲勢。他家的女人,個頂個的惹不起。
一室歡笑。
不一時,又有薑家那裡蔣氏等使人來問候,薑氏忙派人去回話,約定了明天讓姐弟倆去拜望外婆一類。
又聽姐弟倆說沿路之風俗,說不幾句,楚氏便命兩人去洗漱休息:“六郎畢竟年幼,還是早早歇息為好。神佑也是,你外頭還有事呢,早早梳洗了,還是要見一見丁先生他們為好。”
姐弟倆答應了,顏神佑臨離開前還跟鬱氏等說,留下來一起吃個團圓飯什麼的。 鬱氏也笑著答應了,還說:“那我得把你四叔也叫過來,飯麼,能蹭一頓是一頓的。”說得大家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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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丁號等人,就沒有這麼輕鬆的氣氛了。顏神佑一次將城內諸屬官、她舅、她表哥等等諸人,全都請了來。
丁號已經回來好些時日了,與顏神佑也陸續通過了幾十封信了。對於杜黎等人的安排,丁號也都彙報了。李彥並不直接給顏神佑寫信討論什麼的,多半是通過丁號。關於杜黎的處理意見,其實是李彥提出來的。
照李彥的看法,如果是一般的讀書人,哪怕是顏肅之父女都不在城裡,通過書信申請,也能讓他們先乾些活——比如抄個書什麼的。然而,因為有了杜黎,不止丁號的雷達開了,李彥也覺得這人不可以輕易安排。索性讓他們先在彆館裡住著,好生養著,等顏神佑回來再作決定。
也不是晾著他們,李彥與霍亥也時不時過來與他們聊天。讀書人慕名師,即便沒能第一時間見到主事人,能有這兩位老先生隔日一講課,真是受寵若驚。隻是職務安排,現在卻是並沒有的了。
其他人並不在意,他們來,固然是為了求官,但是如果是求學,那也不錯。尤其是勘刻石經的事,在某些人看來,是比求官還要重要的事情。
李、霍兩人也頗為合意,兩人孤獨日久,說起來,昂州這裡的高級知識份子並不太多。學問好的,很多都兼著官兒,比如盧慎、比如丁號,天天忙,恨不得一個人劈成八個來用,哪有時間見天陪著二倍討論學問?
一時間倒也和諧融洽。
這些人,經過觀察,目前倒沒有什麼問題。比如間諜之類的。勘刻石經的工作又還沒有開始,倒也不用急著見。
眼下的重點,是政務。
顏神佑對於荊州前線的事情並不陌生,顏肅之有什麼事兒也都通知於她,她坐鎮後方,後勤皆依賴她來調度,自然要互通有無。但是,紙上說的終究有限,不如麵談。
兩人一見麵,都有一點吃驚,丁號見顏神佑,第一句話就是:“小娘子辛苦了,清減不少。”黑瘦了一些,雖然還是個漂亮的小娘子,但是給人的感覺就是不一樣了。越發有些銳利潑辣了。
顏神佑硬生生咽下一句“先生禿了”,也說:“先生勞心勞力,殊為不易。”
而後又說方章辛苦,接著是兩位老先生坐鎮城中搞學問,也是辛苦。大家都說不辛苦。最後才是問候自家親戚。
坐定之後,顏神佑先問前線的事情。丁號是個嗑巴,拖拖拉拉說了大半個時辰,才說得明白。
前線一直在打勝仗,但是死人也是不少了,顏肅之已經拿下了南安郡。其實打仗並不算難,難的是後續的安頓。
是,打逆賊(土豪)分田地,得到了許多人的響應,但是,門閥的思想植根數百年,哪是那麼容易撥草的?
雖然分田地的策略不錯,然而人總有一些奇怪的心思。一部分人,看到以前比自己好的人落了難,恨不得上去踩上八千隻腳,怎麼作踐怎麼來。還有一部分人,看到以前的貴公子、嬌小姐落了難,又心疼得不行,能忘了以前被貴公子鞭撻、被嬌小姐羞辱的事,恨不得他們再次高高在上,繼續鄙視愚蠢的凡人。
這就難了……
還有一等當地之土著門閥,或與荊州之上層有聯係,自己又有武裝,但是並不算是逆賊,人家並沒有奉河間王為主。顏肅之來了,人家瞧不上顏土鱉,顏土鱉你不來拜拜著姓的碼頭,咱們也不鳥你。你攻下了縣城郡府又能如何?老子塢堡大門一關,依舊是一方豪強。你敢分我田地,我就跟你抗爭到底。昂州的人,帶著兵馬來打荊州,本身就是外來戶,遇到抵抗,那是在所難免。
這就更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