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恢很苦惱。
他是阮梅的得力乾將。
自從跟著阮梅起,就一路順風順水。老板的節操並不重要,能帶著大家過上好日子就行了。雖然天下亂七八糟,但是常恢同學跟著阮中二一路高升,兩人脾氣甚合,居然合作愉快。阮梅信他,他也信阮梅,阮梅這次對他委以重任,他也知道,這是給他撈油水的機會。
領兵的人,不打仗無以暴富,吃空餉隻是末等。行軍而不劫掠的隊伍,少之又少,稀有得可以寫進教科書、奉上神壇。哪怕是鬱陶這樣的厚道之人,也不能阻止手下發財,自己,也難免沾手一二,以免過於與眾不同。隻是鬱陶不擾民,習慣於約束部下,繳了對方的府庫、自己扣下來一些,然後按等級、人頭發放。這已經算是相當嚴明的軍紀了。
阮梅、常恢則不同,他們的軍紀嚴明在令行禁止,卻不在不擾民上。普通百姓的東西,或許看不上,豪強士紳的家產,不知道被他們塞了多少進腰包。休要說是他們,昔年本朝高祖等人,也是不能免俗的——區彆隻是在於做得好看不好看而已。
常恢素服阮梅,跟著阮梅一起坑了穎川王,又打下偌大的地盤。阮梅給他分析好了形勢,讓他帶兵,他自是感激,拍胸脯保證:“必拿下揚州城!”要不是不識字,他都要親筆寫個保證書給阮梅了。
一路行來,常恢也是鬥誌昂揚的。阮梅占領了京城,補給的檔次也提升上去了,給他撥了不少糧草輜重,士卒、戰馬,也都得到了很好的休整——京城,根本不是打下來的。
渡河的時候,他還十分緊張,生怕過到一半被人再給推河裡。已是殘冬,河麵雖結了冰,卻不堪大隊人馬踩踏,須先破冰,再設法過河。常恢倒是有幾分本領,征了許多船隻來。船不夠,便以木筏,總算搭起一座浮橋來。上了岸,他便精神了。果然,岸邊並不曾設防,阮梅說對了!
常恢的心情,真是緊張又期盼!揚州原本就是比較富庶的地方,尤其是揚州北部,更是魚米之鄉,想想還真是有點小激動呢!
一路前行,倒也沒有忘記先派出探馬,派得並不多,恐探馬太多,驚動了揚州方麵,打草驚蛇,反而不美。又不可不派,否則兩眼一抹黑,那就要糟。虧得派了探馬,與顏神佑這裡的斥侯總有碰上的時候。
常恢聽說有揚州兵過來的時候,不由扼腕:“竟不能突襲了麼?”仔細想上一想,這也沒什麼,反正離昂州城已經不遠了,不是麼?現在突、一天以後突,也差不太多了哩。命後隊止步,前隊準備衝鋒,往前趕路,迎頭就撞上了顏字大旗。
常恢後脊一涼!本能覺得要壞,這種本能可以說是與生俱來的、在第一次臨陣時便被激活了的被動技能。曾無數次幫助常恢死裡逃生、反敗為勝。常恢想都沒想,就下了止步的命令,命令下完,部下摸不著頭腦的時候,他忽然想起這是誰來了。
這仗不能打了!
常恢帶著這樣的念頭,丟了千把人,一氣跑到河對岸,這念頭還沒有散。並且在接下來的幾天裡,這個念頭像緊箍咒一樣地纏著他,讓他不得安生。
不但心理上不得安寧,生理上也是!顏神佑壞得冒煙兒,她的兵輪番休息,每天都要派一隊人馬騷擾常恢軍。哪怕隔著河,也要使使損招。什麼跳樓大甩賣的大喇叭啦、午夜驚魂的驚悚鬼故事啦、半夜攜火把飛至的踏弩啦……還按時按點的來。特彆有規律,把常恢軍都快訓出巴甫洛夫反應來了。
隔岸天天唱大戲,晝夜不止,連白天補眠的時間都給常恢留。
常恢熬了兩天,臉色灰敗,強打起精神道:“都不要鬆懈,這是他們的計謀。要攪得我們不得安寧之時,再從中漁利!”
沒錯,顏神佑就是這麼想的,可是你有什麼招兒嗎?常恢怕地雷,人對於未知事物總是恐懼的。何況阮梅還被搞殘了,常恢更不敢掉以輕心了。
部下小校道:“莫如退兵三十裡紮營?時時遣探馬來查看,防其渡河,也便成了。”
常恢怒道:“我是來防守的麼?”
小校:“……=囗=!”對哦,是來偷襲的,現在被人給堵了……小校默默地在心裡扇了自己一個嘴巴,訕訕地退下了。
可光這樣也不是個辦法呀?常恢頭大如鬥,哪怕是個粗人,也開始神經衰弱了起來。從第三天起,黑眼圈沒消過。也嘗試圖跟對岸學著,也來個騷擾戰術。往河邊一站,他就泄氣了。顏神佑的大營並不在水邊,他這裡帶了京城武庫裡的許多器械,卻都無用武之地。
對麵顏神佑也有些焦急,常恢在嘗試進行遠程打擊的時候,她也作好了準備。原本已經準備得不錯了,一看到常恢拿出來的東西,她就變了臉色了,突然想起來,阮梅好像占了京城,京城不但有糧倉,還有武庫!那裡的武器,不能說是天下最好的,那也是水平線上很多的。
顏神佑憂心忡忡,召集了諸人來開個軍事會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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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琳與李三娘於軍事上麵並不甚通,皆閉口不言,韓鬥十分不解,道:“縱好些,也沒什麼罷?末將當初,呃……”說到一半,他也住口了。未竟之意也是十分明白的,他當初,揭竿而起,哪有這樣的好條件?還是攪得大半個揚州不得安寧?
這個……好像也有些道理吖!
阿胡慢慢地道:“那是阮梅的部下,身經百戰,與當初揚州那些老弱病殘,不可同日而語。”
好像,也是啊!
顏神佑道:“我原想著,待敵因乏,無以為繼之時,再行突襲。如今見他們裝備精良,恐傷亡過重。”
出乎意料的是,葉琛毫不客氣地反問道:“難道小娘子想不費一兵一卒,便得全勝?”
顏神佑:“……”
葉琛冷冷地道:“慈不掌兵,怎可有婦人之仁?我觀將軍下揚州時,何等的雷厲風行?須知一將無能,累死千軍。主將心誌不堅,士卒如何能舍命拚殺?”
杜黎心頭一驚,暗道,這話說得也是狠了些,原本他想從中緩緩相勸的,沒想到葉琛平時不哼不哈的,居然能說出這等話來。再往上看,顏神佑居然一臉沉思。隻得暗中佩服一下葉琛了,杜黎原以為,顏神佑以女子掌兵,當忌“婦人之仁”之類的句子,先前為了“婦人”一詞,不知道開過多少嘴仗,虐了多少人。今日看來,她的容人之量,還是不小的。
便也附和道:“小娘子,這般對陣,與剿匪還是不一樣的。”
顏神佑緩緩地點了點頭,葉琛卻不給她緩衝的時間,起身道:“我觀小娘子行軍頗有章法,列陣當是弱項了?我倒有些布陣之法,不知小娘子願學否?”
小娘子:“……=囗=!”臥槽!對哦,行軍布陣!我光會對砍,根本沒學過列陣啊!
賬內諸人:“……=囗=!”臥槽!我們好像也不太懂啊!= =!這麼樣的一群人,是怎麼支撐到現在的?
這真是未解之謎。
葉琛也驚訝了起來,問道:“諸位不會是……也……”
除了杜黎,餘人皆點頭。杜黎好歹是人家下屬,怎麼著也要為上司撐個場麵,勉強道:“布陣之法,也皆由經驗中來,小娘子在昂州也創出小陣,作戰頗為靈巧,山民賴之於荊州立功。”
就是因為在昂州聽說她跟她小姑子搞了這麼個玩藝兒,我才以為她懂的啊!誰想到她根本不懂啊!葉琛快要崩潰了,弱弱地吐出一句:“小娘子實乃天授也……”捂胸敗退,臨行還說,“你們便一起學著些吧!”
顏神佑一麵繼續派人騷擾常恢,一麵命人沿河布下地雷,將帶來的地雷用得七七八八,隻得重新再設法配來。自己卻跟著葉琛學習列陣之法,行軍布陣其實不像演義裡寫的那麼玄乎,照顏神佑的理解,其實是一種士卒的組合方式。往大了說,她那個“玄衣弩手在前、步卒在後”也算是一種簡單粗暴的陣法了。而三段射,要是劃個大圈兒,也能劃到列陣裡麵去。
有了這麼個概念,再學陣法就容易得多了。什麼一字長蛇陣、二龍出水陣、三才陣……直至七星北鬥陣、八門金鎖陣、九字連環陣,萬變不離其宗。葉琛按照數字排一一道來,顏神佑記起來也方便。
她從來記性極佳,不出兩日便記得妥妥的了,葉琛有這樣的學生,也覺得歡喜。再看阿胡與韓鬥,卻是記得慢了,阿胡又比韓鬥好些,他不但是記,還問了葉琛一些問題,估計是疑惑了很久了的。葉琛也給了他一些回答。
葉琛問他:“原先學過?”
阿胡鄭重地道:“追隨使君時,使君教過。隻是先生教的,又與使君教的有些不一樣。”
葉琛奇怪地看了顏神佑一眼,那意思也很明白了,怎麼你不會呢?
顏神佑大汗,誰家教閨女這個啊?她是被逼上梁山的好嗎?
葉琛一看她的表情,就猜到了原因,心道:真是時勢造英雄。歎完,也不許他們鬆懈,一力逼著他們再學些:“縱自己不用,對陣之時,也好知對手之布置,”頓一頓,又添上一句,“凡事不可拘泥,行軍亦如此。”
顏神佑道:“正是正是,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從來是以正合、以奇勝的。”
葉琛深深看了她一眼,讚道:“果然是家學淵源。”顏神佑隨口說來的話,在她自己看來並不離奇,不說什麼兵書了,滿天飛的裡都快爛大街了。然而放到此時,有些人也許打了一輩子仗,還都打贏了,無意中也用了這些原則,卻是未必能夠領悟得到這麼精簡的話語了。
縱世上兵書不少,也不是人人都讀得的。有些將領不識字,給書都不認得——譬如阿胡,他就不識幾個字,都是後來參軍後學的。有些是即使識字,初發跡時,也沒資格能夠看到國家密藏的一些書籍——譬如韓鬥,他家小富,也讀過些兵書,更深奧些的,卻無緣得見了。
顏神佑有些尷尬,清清嗓子,忙謙虛了兩句,又問葉琛:“此時再在對峙,現在就命士卒習練,是否不妥?”
葉琛奇道:“怎會不妥?無論玄衣、抑或昂州兵,皆是訓練有素,令行禁止,隻須稍加操練即可。又不是臨陣換將。”
顏神佑聽他說得有理,便也試著練上一練。她總覺得己方缺了點什麼,尤其是玄衣,也很凶,但是就是少此一味。先時覺得是經驗,現在覺得,也有磨合。當下試練數日,又與阿胡等演習。將軍士按出身分為三股,兩部對抗演習,另一部便去警戒對岸。
如此又是數日,正月將過。
杜黎來報:“對岸有異動,似乎……有援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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援軍是阮梅派來的,他自去年冬天敗績之後,又下狠心整頓了一回軍務,再擴軍。手上竟有十餘萬眾,反正倚著京城的糧倉,且還支應得下去。又有陸橋給他管著後勤,也開始準備恢複生產了。老天爺終於在用乾旱折磨了這片廣大的土地三年之後,給了點雨雪,照沒來得及跑掉的朝廷官員的“招供”,今天的雨水會比往年豐足。大豐收不能保證,但是蝗災應該不至於了,混個溫飽是不成問題的。
陸橋鬆了一口氣,開始安撫士人,鼓勵百姓。
阮梅手裡有兵,心裡就不慌,也安定了下來。隻有一樣可恨,便是他的眼睛。他原本可以左右開弓,這是一項很不錯的技能,許多人可能一輩子都練不好,他這似乎是天生的。現在瞎了一隻眼,這技能也就廢了一半了,除非苦練,否則是沒辦法揀回來了。恨得他天天大罵顏神佑“小賤人”。
他這裡罵著,顏神佑根本聽不到,不但沒聽到,連個噴嚏都沒打。陸橋見他這個樣子也不是個事兒,更兼如今已得京城,便請他自立門戶,何再提什麼“將軍”,哪怕不登基,也要稱個王什麼的。
也是為了轉移阮梅的注意力,讓他彆鑽牛角尖兒,在沒弄明白顏神佑的真正實力之前,陸橋也是反對冒然前進的。隻是對於顏神佑也不進兵,陸橋又有些疑惑:“莫不是她也有顧忌?”
以此寬慰阮梅,阮梅深以為然,捶桌道:“隻恨我不知道她的軟肋在哪裡!”
顏神佑的軟肋,現在反而是後勤。新得之地雖大,揚州天災人禍,也沒多少家底了,荊州也是戰場。鬱陶那裡,京城已經被阮梅占了,自然不會再發給他補給了。精簡之後,鬱陶手裡的兵馬再增減些,也有五萬之數。
顏肅之眼巴巴地望著老天爺給點麵子,讓今年風調雨順,來個大豐收。不然,這些士卒就得餓著肚子拚命了。是以顏神佑提出的精兵之議,得到了顏肅之的大力支持,幾乎是馬上就批準了。
阮梅卻不知道,恨完了,也對自立一事,抱有了極大的興趣。思忖片刻,對陸橋道:“我欲稱天王,皇帝什麼的,等我一統天下再說!”非得把顏神佑那個小賤人活捉了來當戰利品,不然當了皇帝也有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