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堃死了,最無動於衷的大概就是山璞了。山璞從前羨慕的是山下的文明開化,對當初帶他下山的甘縣令充滿了孺慕之情,對後來當了他嶽父的顏肅之頗有一點崇拜之意。至於丁號、李彥等人的學問見識,也讓他很是欣賞。老婆和老婆娘家女人們身上表現出來的另類凶悍,也令他覺得十分親切。
但是對京城,對皇室,那就真沒啥感情了。朝廷在他心裡,就是一個奇怪的符號而已。他既沒有受過個狗屁倒灶的朝廷什麼恩惠,也跟這個朝廷沒啥感情。給他啟蒙的是甘銘,幫他走到現在的是嶽父家,他看得真真兒的,什麼封侯,什麼拜將,他該領的是老丈人的人情,這裡麵,就沒朝廷什麼事兒。
相反,朝廷還挺對不起他這兩個恩人的。甘銘一心為民,過得還這麼清苦,可不就是朝廷懲獎不公麼?他嶽父如此殫精竭慮,還得兩頭受氣。最最不能忍受的是,居然把主意打到他老婆頭上,這口氣他要是能忍下去了,那他就不是男人了!
山璞很有男子漢氣概地記仇了。
所以他很不理解顏神佑乾嘛對虞堃這麼個討厭鬼的死這麼惆悵,完全沒有邏輯的好嗎?如果虞堃是壯烈犧牲的,山璞還能分一點“悵然若失”的感情給他。現在死得也窩囊,活得也窩囊,有啥好可惜的?要山璞說,真是該鬆一口氣才是。
對此,顏神佑隻說了一句:“你不懂的。”
山璞很有求知精神地道:“我不懂什麼呢?這樣的人,本就不該做皇帝的。一點決斷也沒有,才有一絲剛毅之氣,又消散了。他比六郎大著好幾歲,我看他再活十年,也未必有六郎現在有決斷。”
這事兒跟顏肅之那群人評價的一樣,山璞小時候也算是個土皇帝家的土太子,沒成年的時候遭遇政變,全家親戚死得隻剩他和一個小妹妹。對手還是烏泱泱一大群根基頗深的長老,就這樣,還愣讓他翻了盤。有過這樣的經曆,要讓他能看得上虞堃,也確實挺強人所難的了。
顏神佑:“……”
山璞頭一回把老婆辯得說不出話來,心裡升出一絲成就感,又不太好意思笑。隻好咳嗽一聲,岔開了話題,問起顏靜媛才生下的孩子了。顏靜媛這運氣還真是不錯,爹媽作死,親姐姐作死,難得家裡其他人還把她給撫養長大了,還給她弄了這門不錯的親事,她還順順當當生了個兒子。既不像她親妹妹那樣整天得繃著,也不像他堂姐們那樣有操不完的心。
就是這孩子生的不太是時候,趕上虞堃死了,也不能大肆慶祝。
顏神佑處理這些事情連想都不用想,張口就來:“我們去盧家去看看也就是了,這個時候,大家都明白的。禮單我已經叫他們開好了,到時候看一回東西,沒什麼紕漏就成。”心裡卻歎,一個時代結束了。而新的時代裡,不知道她沒有立足之地?
山璞跟盧慎處得還不錯,小聲說:“你這妹子太軟了。”很有點打抱不平的意思。顏神佑笑道:“軟就軟點兒罷,她有點兒糊塗,性子軟些,擔不起事兒,就不讓她擔事兒,也還免得她給夫家惹事兒。”
山璞道:“盧慎人不錯,就是命不大好。”
對此,顏神佑不予置評。
山璞卻好像來了談興一般,他往常的話都沒有這麼多,輕易也不議論人,更不會說人是非。今天卻說完了盧慎又扯到了李今:“還有姐夫,也不大對頭。”
顏神佑到這時就明白了,前麵扯這麼多,都是為了說李今。她對李今也有一點擔憂,這位姐夫從聽說虞堃重傷開始,就跟失了魂兒似的,非得跟著去臨安不可。顏神佑也不得不懷疑他心裡是怎麼想的,李家從來是以忠誠著稱的。看來,山璞跟她有著差不多的擔心。
對視一眼,山璞知道,妻子明白了他的意思。小聲道:“李家一門忠烈,我怕他想不開。當今天下,要說還有人對虞氏不能忘懷,又能掀起點風浪的,也就隻有他了。”李今家舊有的部曲就得幾千戶,他自己成年後又一直領兵,勢力並不小。隻是沒有一個根據地,且於民政方麵十分短板。他要是沒有短板了,顏神佑一點也不懷疑,李今刨出小皇帝搖活了之後,會直接帶到自己地盤上,然後聽虞堃的命令征討四方。
顏神佑默,長歎一聲,張張口,又什麼都沒說出來。不知道當年楚氏要把顏希真嫁給李今,是不是就是為了現在這個情形呢?她不敢深思。
山璞慢慢地道:“我想了很久了,這位姐夫,其實論操行……在天下人心裡,恐怕……比嶽父還要好些。”他說得頗為猶豫,似是擔心說人家爹的壞話會激怒人家女兒一般。
顏神佑道:“你也不要吱吱唔唔的啦,本來就是這樣。我家與虞家,中間的破事兒太多了,想做純臣也是做不得的。李家就不同了,他們就一開始就沒有這麼多的麻煩。”
山璞道:“所以,姐夫便很重要了。他有兵,還不少,皆是能征善戰之士。有忠義之名,就有人望,會有很多人看著他的行事來決定自己的選擇。”
顏神佑的臉色變得很不好。
山璞繼續道:“得跟臨安說一聲,好歹勸服了他才好。眼下的情形,咱們很缺人,他不好閒著的。我就怕他因為這小皇帝死了,弄得心灰意冷,就此袖手旁觀。如果是京城變亂的時候,小皇帝已經死了,他還能一腔熱血想著報仇。這一二年的搓磨,臨安朝廷又不爭氣,他也該看出來……這裡對那個朝廷,並無敬意。小皇帝活著,一切都好說。死了,哪怕是彆人弄死的,他心裡也會有芥蒂。”
顏神佑道:“且看阿姊能不能說服他吧。”總覺得顏希真會有辦法的。
山璞讚同道:“也是,有些話,我們說,倒不如他們自家人說來得方便。”
顏神佑低應了一聲,琢磨著是先跟楚氏聊聊,還是先給臨安寫信。山璞卻收起了“對說老婆親戚壞話的擔心”,開始琢磨著:要怎麼樣才能搞死阮梅呢?
沒錯,虞堃黏黏乎乎的讓他惡心了,可歸根究底,最近這件大事兒還是阮梅這個神經病惹起來的。有個神經病惦記著他老婆,這可不是什麼讓人能夠開心得起來的事兒。不搞死這個神經病,誰知道他還會不會憋著什麼壞呢?
山璞站起身來,踱到地圖前麵,盯著京城開始發呆。能奪回京城就好了,京城曆年經營,金城湯池。又有武庫敖倉,內外府庫,曆代典籍,四周人煙茂盛。南麵就是顏肅之的地盤,是一個很好的北上基地。
能夠光複舊都,也是一件很有象征意義的大事。顏肅之又許了諾言,要讓虞堃歸葬京師。不論從哪個方麵來看,京城都必須在近期拿下。
顏神佑則拿定了主意,先跟楚氏見個麵兒,商議好了再跟臨安那裡發信。見山璞正對著地圖發呆,輕輕說一聲:“我先去見阿婆。”山璞下意識地點點頭,顏神佑便出了書房,命人在外麵守著,不許去打攪山璞。
相府。
楚氏似乎正在等著她的到來。室內閒雜人等已經清了,顏神佑一進來,就有熱茶奉上了。顏神佑見狀,也不客氣,跟楚氏問過安,便坐了下來。
楚氏揉揉地眉心:“為了臨安的事來的?”
顏神佑道:“正是,不止是臨安,還有以後。”
楚氏道:“慢慢說。”
顏神佑便說了李今的事兒。楚氏歎道:“那孩子是個直腸子,他的心眼兒,不及山小郎十分之一。”
顏神佑心道,這是誇山郎呢?還是在損我老公?隻聽楚氏續道:“就是心眼兒太直了。這樣的人,勸起來也是容易也是難。”
顏神佑看著茶盞裡往上冒出來的蒸氣變幻出奇怪的圖案,輕聲道:“他要是就此消沉,又或者不肯出仕,不知道天下人會怎麼想了。”
楚氏道:“這可由不得他。”
顏神佑道:“誰還能強迫他不成?便是阿姊,怕也隻有勸著的。小皇帝是他救回來的,忙裡忙外,人還是死了。還生出這許多事端來。換了我,也要難受一陣兒。再說了,阿爹又累月不朝,難保他不會有什麼想法兒。人一死,有萬般不好,也都人死債消,提起來也就隻有好了。倒是我,先時恨這小皇帝磨磨嘰嘰,現在也覺得他可憐了。何況於李今?”
楚氏道:“你阿姊與他夫妻日久,總能摸得著他的脈門的。”
顏神佑道:“他的脈門,先前不過是一個忠字,為的是他家的家風。現在,就不好說了。”
楚氏道:“有一人忠字,就夠了。難道他這個忠臣,不想為光複京師出一份力麼?”
顏神佑道:“但願如此。”
楚氏道:“你有這個心思,不如想一想接下來要怎麼辦。”
顏神佑道:“聽說阮梅眼下不在京中,依著我,倒想拿下京城,也算了了一樁心事。再者,京城那裡補給充足,可比咱們在南麵四州拆了東牆補西牆好多了。”
楚氏道:“要秋收了,”又說,“你爹要是腦筋清楚,就該先把你和山小郎的金印還回來!你也好名正言順的接著主政,山小郎也好跟著出征。”
顏神佑笑道:“阿爹不會忘了的。”
楚氏道:“這個不用你管了,你隻管寫信說旁的,我叫你阿姊提醒他一下兒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