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顏神佑的建議,顏肅之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六郎出去走走,確實不是一件壞事情。顏肅之初做皇帝,前麵也沒有個成例讓他照著學,一切全憑自覺。教孩子也是,完全按照之前自己受過的教育,那明顯就不行,他爹顏啟就不是一個正常的爹。
怎麼教個太子出來呢,他也沒有個範式,不過有一條他是明白的:得做人。不能為了當個皇帝,什麼樂趣都沒了,還見天兒想著怎麼把屁股底下的位子得牢一點。搞得什麼親情愛情友情的都拋了,最後換來的權力,還跟不是自己的似的。那樣做人還有什麼意思?
在六郎這裡,他一直在跟大臣們搞拉鋸戰。包括李彥在內,都有點將六郎教得樣板一點的意思。想培養個模範太子,將來做個聖君。可聖君是什麼呢?顏肅之就覺得,沒點人味兒的皇帝,那壓根兒就是個怪物。隻要將本職工作做好了,皇帝就不可以有喜惡了麼?就非得對著自家人板著臉了麼?
跟著顏神佑出去轉轉也好,如果顏神佑是個男孩子,那可真是顏肅之心中最好的繼承人了。並不是他覺得顏神佑做不好皇帝,而是這樣會帶來一係列繼承上的麻煩。臣子們有爵位承襲已經有些掰扯不清了,皇位繼承上再將女兒給寫進名單,那就要天下大亂了。
秩序與穩定才是最重要的。否則就像“父死子繼”與“兄終弟及”的爭執一樣,早晚得引發骨肉相殘。
而得到顏肅之的首肯,聽完顏神佑的話之後已經十分意動的六郎臉上笑開了花兒。顏肅之道:“丫頭,你給六郎說一說北邊兒的事兒,我們一起聽一聽。”
顏神佑道:“說起這個,還有一件事情沒跟您說呢,這一路上,給我送禮的可不少。”
顏肅之道:“那都是你的了。”
顏神佑道:“我知道您大方,不過,您知道他們是為了什麼事兒麼?”
顏肅之道:“錢他們有了,不過為了權勢。老子長得像個傻子麼?拿點兒錢來就想買我開心了?”
顏神佑道:“您心裡明白就好了,”轉過頭來對六郎道,“北方舊族由來已久,並非南方蠻荒之地可比,遷都而非還舊京,就是為了斬斷這些人與朝廷的聯係。然而光逃避是沒有用的,總有遇到一處的時候,將來朝廷裡,若有爭鬥,南北派係之爭,會是大頭兒。”
六郎道:“如今已經有些苗頭了,丁相不樂北遷,米相卻是執意北上的。這些日子,他們沒少在耳朵邊兒上念叨,阿姐回來了,這兩天他們大概還會找你。”
顏神佑道:“誰的都甭聽,另建新都。叫那些打自己算盤的自己玩兒去吧,咱們就從這個國家來看。北遷是必須的,但是遷到哪裡,咱們作主!開國是最好的時代,一定的典章製度都由咱們來做,什麼祖宗成法,我們就是祖宗。”
顏肅之拍案大笑:“是極是極,是孫子們學去吧!”
顏神佑與六郎兩個頭掛黑線,顏神佑還翻了個白眼,繼續對六郎道:“這樣的,將功臣們一道北遷,給他們田莊宅院。開放的風氣也帶過去了,朝廷的根基也過去了。就不怕那些暮氣沉沉的家夥拿什麼禮法的大棒子來轄製了。要照他們的說法,最好是翻一卷快要散了架子的牒譜,誰家一等,誰做大官,誰家二等,誰做小官。沒等的,嘿嘿……等著吧,以後的事兒,有一半兒是因此而來的。”
六郎道:“隻怕由不得他們指手劃腳。”
“他們還有嘴呢。預備好了打嘴仗吧。”
顏肅之道:“嗯,這個你來做,六郎跟著學學。彆跟你的師傅們學得傻了,那些道理呢,都是好道理,可做起事兒來呢,你總會遇到一些不講理、講歪理的人。對付這些人,光憑講道理是不行的。”
顏神佑道:“正心誠意還是要的。否則便會流於陰謀,壞了心性。為君要不坦蕩,上行下效,朝廷上下,就會隻剩下揣摩陰謀權術的小人。可要太死板,就會留下沽名釣譽、隻做表麵文章的偽君子了。個中滋味,你有的是機會慢慢嘗。”
顏肅之讚同道:“這話說的是。似李彥這等大儒,倒還公平,你們舅舅胸懷也算開闊。可總有一些人,以為自己是真正,就將旁人當異端,從不肯睜眼看彆人,也不肯用心想事情。偏偏這些人執拗卻又有那麼一點忠義,不要為這點忠義迷了眼睛。這樣的人未必是惡人,有時候卻比惡人、小人更容易壞事。要將他們放到合適的位置上,揚長避短。敦教化而不令人心僵化。”
六郎用心記下,又問:“舊族固有不是之處,也有俊彥。新貴,非能者不能出頭,可是……又有許多粗鄙之人了。”
顏肅之道:“那就教化他們!不可縱容!彆說什麼憨態可拘的鬼話!吃老子的餉,就得給老子放老實點!”
顏神佑道:“不是還有國子監與太學麼?”
六郎道:“很是。隻不過先前國子監與太學以門第論有些過了頭了。”
顏神佑道:“我正要說呢。阿爹、六郎,以前舉士,看門第,看聲望,才學倒在其次了。如果,將才學放到前頭呢?考試,怎麼樣?”
六郎喜道:“這個很好。不過,品德也是要考察的。”
顏肅之道:“你有腹稿了?”
顏神佑道:“正是。”
說來聽聽。
顏神佑道:“就是,先前不是也有鄉學縣學什麼的麼?現在依舊是。隻是做官的時候,都要考試。分縣試、鄉試、會試三等,會試過了,再殿試,阿爹親自主持。考過的,就是天子門生。”
顏肅之道:“這樣固然好,隻是蔭職與舉薦,一時也不能杜絕。”
顏神佑道:“那就並行好了呀。慢慢來,加重科舉的份量。我還有個想法,官員不通庶務,隻想做清流,那是不行的。想做官,先從庶務做起。憑他誰,先給縣令做三年副手,做得好了,再論其他。不任地方,就彆想任職中樞。或可淘汰一批屍位素饗,隻知道風花雪月吟詩作對的蠢才。”
顏肅之道:“寫出條陳來,你假期結束了,遞給我。”
父子倆都看出科舉的好處來了,用,當然得用。這是給自己拉人馬。什麼狗屁倒灶的南北之爭?什麼引薦,什麼姻親!都靠邊站一站吧!
顏神佑道:“隻是有一樣,各地開化程度是不一樣的,有的地方人就會讀書,有的地方飯都吃不起,哪有閒情讀書呢?所以啊,定策時還是要多考量考量的。再有,考試的時候考什麼,也要有個計較。你要隻考詩詞歌賦,頂多招來一群詞臣。要是考經濟事務,興許能招來幾個棟梁。”
顏肅之道:“先前不是就要準備勘刻石經麼?繼續做。”
顏神佑道:“那是個大工程,到長安再說吧。對了,說到長安,還有一件事兒。”說著,又摸出一張圖來。
顏肅之打開來一看,認出是長安附近的地形圖,上麵魚鱗一樣圈了很多的小圈圈:“這是皇莊?”
顏神佑嗔道:“是的呀,不過啊,您可不能都留著,也得賞些人,讓他們心甘情願地跟著您過去呀。咱們到了歸義,這時間說長不長,說短可也不短了。多少人在這裡置產興業?且不說阿舅家、唐伯父家有咱們預留的田產,就是後來的人,也沒少開荒買地。讓人家拋下家業跟您走,總得有個說法不是?”
顏肅之道:“也對。哎,你們倆,看中哪兒了,自己說啊。”
六郎哭笑不得:“兒一應用度都有國家供應,兒要那麼多私產做甚?”
顏肅之橫他一眼:“你懂個P!有點零花錢,省得有人盯著你!萬一往後自己有點兒小嗜好什麼的,花自己的錢,讓他們無處說嘴去。”
顏神佑道:“是呢,阿爹有內庫的,六郎也是該有些產業。彆急著說不要,這是給東宮的小內庫,不是給你的。”
顏肅之道:“就是這樣。”又問顏神佑有沒有帶地契文書來。
顏神佑道:“都帶來了。我分的時候就將預留的莊子都放到了一處,不與民田相交錯,免得日後有人犯法,侵占民田。”
顏肅之道:“都有備檔的,誰犯了法,我不能饒他。”
顏神佑說完了自己想說的事兒,也放鬆了,開始問起顏肅之和六郎:“你們想要什麼樣的新都呢?”
六郎道:“阿姐設計得就很好。”
“那旁的呢?有沒有什麼要添的?”
顏肅之道:“我倒沒有什麼了,你回去問你阿娘和阿婆,看她們的意思,不過我看,這樣就已經很好的了。至於六郎,他不是與你同去的麼?”
顏神佑笑道:“他與我同去,他的事兒可多著呢,北地的老狐狸,可等著他去打交道呢。”
顏肅之道:“那你們一路上慢慢兒說,讓古尚書與你一同去,造房子,他在行的。”
顏神佑道:“曉得啦。”
說話間,外麵響起輕微的腳步聲,顏神佑警覺,一回頭,果然見外麵有個人影。顏肅之揚聲問道:“什麼人?”
卻是阿方奉了薑氏之命,看他們說完了沒有。薑氏跟顏神佑一樣,開始見著了孩子就是激動,激動完了回過味兒來:艾瑪,我孩子怎麼長變樣兒了?!
顏神佑看著兒子胖了,沒有太多的辦法,也不能給個三頭身搞軍訓,隻好限製一下零食,準備每天帶他蹓個彎兒什麼的。薑氏嫌女兒瘦了,就好辦好了,她已經準備好了十全大補湯,外加美容養顏膏一類,爭取在三個月內把顏神佑喂得白白胖胖的。等她北上的時候,再派一隊廚子盯著——行軍打仗不給擺譜,現在打完了,總可以了吧?
————————————————————————————————
顏神佑被帶到後麵去養肥,六郎留下向顏肅之請教,往北方如何做。顏肅之卻給他從頭講起,中心思想就是:如果當了皇帝反而比不當皇帝還憋屈、各種關係還處不好,那一定是當皇帝的方式不對!
顏神佑優哉遊哉地吃補品,薑氏見她吃得痛快,也放下心來。楚氏倒有話與她講,最要緊還是問一問她下一步的打算。
吃完了,擦完了嘴。楚氏就說:“今時不同往日。南北對峙之時,有什麼小心思,他們都得壓下。如今大一統了,就要有人作夭了。你是個現成的靶子,想好怎麼辦了麼?”
顏神佑道:“我難道還會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不成?”
楚氏道:“要慎重!舊族能屹立百年,靠的可不傻。不要將旁人想得太蠢。他們的本事,還沒拿出來呢。往常你手裡有兵,他們服也得服,不服也得服。亂世不重道理。現在不行了,得講理,得依法,得循禮。”
顏神佑道:“我明白的。隻會殺人放火,那是阮梅,即使是阮梅,他後來也還是得任用士人。”
楚氏道:“你明白便好。”
薑氏聽著,並不插言,末了隻說了一句:“凡事三思,你如今可不是一個人。大娘、五娘,乃至於你的屬官,都得看著你。”
顏神佑瞥了楚氏一眼,不知怎麼就又想起那一句“一將無能,累死千軍”來了。吐出一口濁氣,顏神佑複問楚氏女學的事情。掃盲這種事情,是她先提出來的,最後自己百務纏身,還是楚氏開了個好局。究竟做得如何,還是要請教楚氏。
楚氏也不含糊,對她道:“還是很艱難的。中等以下的人家,識字並不多,不拘男女的。他們也不用怎麼識字,識字再多,能有什麼用呢?亂世裡,還不如去扛槍搏命。太平年月,不得苦上十年二十年?哪有那功夫?沒有什麼大利誘導著他們去學啊。”
顏神佑道:“正要說呢。”微透了科舉的意思來。
楚氏道:“這個極好!女官也要考?分場來考?”
顏神佑道:“也行啊。要不就一間屋子,中間簾子一隔。要不就小隔間兒。”
楚氏道:“有些厚利,不拘男女,都會向學的。隻不過,我看你的大難就在眼前——待朝廷北遷,一切就位,就要有人請你回家抱孩子了也說不定。”
顏神佑道:“我看丁相公他們不是這麼想的。”
楚氏道:“那你就與他講講清楚,他現在浮躁不安,有失大臣體。天下才安定下來,這些人就吵不停,真是混賬!”
顏神佑道:“是。對了,雍州……”
楚氏聽到“雍州”兩個字,眉頭一緊:“不用管他啦,自己作死。”
顏神佑道:“是人都有私心的,也不是什麼大褒貶。做人麼,總想親戚朋友都和和氣氣的才好。您請太尉說一說?要我們說,倒像是恐嚇敲打了。”
楚氏道:“利令智昏,怕難勸。”
顏神佑小聲道:“調他入中樞,放衛尉去冀州。天下一統,不能再容割據。除此而外,都好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