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反常即為妖。
無論是顏肅之這樣開了腦洞的,還是甘銘這樣的正常人,都本能地覺得有一絲絲地不對。然而要開科舉又是他們一力提倡的,現在反對派們不反對了,豈不是正中下懷?難道要因為懷疑米摯之讚同是不懷好意,他支持了,自己卻去改口反對?
眼下不是慪氣的時候,且科舉取士,一舉蕩平舊族的壟斷,乃是大勢所趨,怎麼著也翻不了大天去!義之所在,何懼之有?!
顏肅之坦然地接受了米摯的“悔改”,還表揚了米摯幾句,弄得米摯憋屈得要死。心道,我且為大局忍一時之氣。
豈料顏肅之表揚完了他之後,又並不及時宣布推行全國,依舊是南方先試點一年。顏肅之留心觀察著米摯的表情……mD!皇帝的禦座是設在台子上的,比底下高好幾級,米摯微低著頭,看不到!
#好像有哪裡不對#
李彥卻將米摯的表情變化看得比較清楚,暗暗揣摩著,這裡麵有什麼文章。顏神佑比他知道得還要多一些,輿部盯著米家的大門,掌握了餘冼的進出頻率。杜黎也在米摯他們家的街區投放了大量的警力,美其名曰:保護。杜黎心裡特彆清楚,自己身上已經死死打上了土鱉南派的標簽,就彆想著左右逢源了。看眼前這情勢,也不是北方舊族能翻盤的。不如一條路走到黑!
顏神佑聽著顏肅之的決定,再想一想餘冼屢次登門、米摯突然改了主意、剛才顏肅之沒有立時答應時變臉,就知道這裡麵肯定有古怪。說他突然大徹大悟,又或者被餘冼勸說得悟道,那也是不可能的——這表情就不對。顏神佑隻好想:如果是我,事到如今,就去合作,總歸是舊族的文化素養高,多搶些官職也是好的。
——難道他是打的這麼個主意?
科考是大批量的,一批最終錄取的,少說幾十個,多則一、二百,正經考上來的,授官就是縣令一級的。舉薦的話,一次能舉薦多少人?
細一想,也不對,如果隻是這樣,南方開科考,無論士庶,皆可參與,北方不開,無論士庶,都無法參與。這又不像是涉及士庶之爭。
顏神佑留了個心眼兒,決定觀察米摯接下來有什麼舉動。米摯比較沒有城府,或者說智商情商不足以支持高深的城府,有什麼舉動,一定會被看出來的。還是要連餘冼一起盯住。原本唐儀這個間諜做得挺不錯的,但是因為他一直含糊其辭,隻肯在米摯推薦餘冼的時候聯一次,便再也不肯出力。米摯又一直看他那副不上進的樣子不順眼,兩人的關係又恢複到了從前——再也問不出彆的什麼事兒來了。
恨隻恨舊京變亂之時,米家並不曾受到什麼大的衝擊,無論西進還是東歸,依舊是人員齊備,門禁也還挺嚴,安插不進人手進去。安插這種事情,又不能明著做,做了,就等著被參死吧!你可以設禦史,彈劾不法事,卻不能搞錦衣衛,探人陰私。1
輿部至今還掛在玄衣的賬下,不敢獨立出來,對外宣稱這是部隊裡養的斥侯。
顏神佑琢磨著,是不是要建立樞密院,徹底把軍隊與文臣分開了。等她想完了,這一天的朝會也結束了。
臨近年關,事情也多,薑氏乾脆在大明宮裡,給她拾掇出一處宮殿來,她就住這兒待產了。宮裡也沒有什麼宮妃一類需要避諱,山璞也被打包了過來,一家三口就過了在嶽父家蹭吃蹭喝的美好時光。
顏神佑心裡不免有一絲著急——住在宮裡,看著光彩,其實並不方便對外的聯絡。沒奈何,隻得命心腹侍女等人來回奔波。她府內的女官們更慘,馮三娘回來說:“腿都要跑細了!”卻又帶回了一個消息,“米摯下朝之後,果然喚了餘冼到他家裡去,兩人談了好久,天黑之後餘冼才出來。”
顏神佑拿著銅筷子,隔著熏籠撥著裡麵的炭火,對馮三娘道:“這事兒還得辛苦你一回——你去杜京兆那裡,問問他,若是他遇到了這等事,會怎麼做。不須今日回我,明天早朝散了之後再告訴我。”說著,又給馮三娘寫了道手令,防止她宵禁後走路上被抓。
馮三娘不辭辛苦,趁著宮門還沒下鑰,緊趕慢趕出了宮。前腳才跨出去,就聽到鐘鼓樓開始報時——到了宵禁的時候了,宮門也要下鑰了。
馮三娘才走,宮裡也準備開飯了。雖然已經做了皇帝了,顏肅之還保留著土鱉習性——飯還是一家人一塊兒吃比較好。晚飯地點就設在了楚氏這裡,大家圖個熱鬨。
顏神佑住在西麵的承慶殿,乃是顏肅之往更西一點的興慶宮的必經之路。出門就遇到顏肅之和薑氏兩個人乘車而來,後麵跟著的車子,應該是六郎和阿蓉的。再後麵則是八郎和九郎的。車前都挑著燈籠,燈籠上各有宮殿名字。大明宮占地極廣,到了冬天,自然是乘車比較暖和。
顏肅之掐著點兒過來捎帶閨女去吃飯,顏神佑的車已經套好了,顏肅之卻招手道:“你過來坐,叫他們爺兒倆坐你的車,我有話要問你。”
顏神佑上了他的車,薑氏摸了摸女兒的手,又給她腰後放了個墊子,就聽父女倆嘀嘀咕咕。顏肅之也對米摯的想法略有些不解,問顏神佑有什麼看法。顏神佑也沒有傻到說“我派了人監視你的丞相”,而是說:“阿爹可曾問過李丞相他們沒有?”
顏肅之道:“他們說,或許是看勢不可擋,不如跟著來搶名額。我總覺得這事兒沒這麼簡單!”
顏神佑道:“我打發馮三娘去問一問杜黎,他能給人些驚喜,等明天回信。”
顏肅之道:“也好。但願他能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兒,我還是看米摯身上冒出來的氣不對。”
薑氏平素不過問國事,隻在這個時候說一句:“你還學會望氣了?”
一家人說說笑笑,到了興慶宮。興慶宮裡,楚氏帶著六娘還有八郎那位未婚妻楚英。席麵上的乾果小菜蜜餞已經擺下了,就等他們過來好上正菜。顏神佑看到楚英,心頭豁然敞亮——這不是還有一個人可以問的嗎?
等吃完了飯,又陪楚氏說說話。顏肅之知道楚氏不是凡人,白放著可惜,也拿些朝上的事情跟她講。言語之間,對於米摯的變化頗為不解。楚氏一臉“這也叫個事兒”的表情聽了,對顏肅之道:“你們還是不大懂舊族。”
“?”
楚氏道:“誰個告訴你,舊族裡麵就都是一般的想法的?你以為你舅舅有和光同塵之心,肯順時應勢,你嶽家知進退識大體,唐儀那小子向著你,旁人就與他們一樣了?你不肯把人想得壞,是好事,你做明君有望。可也不能把某些人想得太好!想不通?想不通就去問問你舅舅。”
顏肅之和顏神佑想破了頭,也想不出餘冼會出什麼主意來。旁邊六郎想得臉都皺起來了,也不比父親和姐姐想得多一點。三個人都是奮發向上之人,哪裡知道餘冼的計較呢?燕雀固不知鴻鵠之誌,你讓鴻鵠去理解燕雀的心理,那也是理解無能的。
顏肅之第二天就請了楚豐入宮,向他谘詢了眼前這件事情。
楚豐聽了,老臉一皺,怒道:“這群混帳東西!”老神仙發怒了!
顏肅之問道:“阿舅這是看明白了?”
楚豐點頭道:“這有何難?換了我,若意見與聖人相左,卻又攔不住時,自然要夾塞了。比如這國子學與太學,看著學生將來是做官的,是學生重要。卻不知道……傳道受業解惑,不用一年光景,就能讓一些人的想法變啦。”
他是想讓自家孫子、曾孫努力進國子學、太學的,跟著名師學習,好開開眼界,也好心胸寬闊,曉得大勢。本來就是舊族豪門,特彆容易引發榮譽感與不甘的念頭,若是讓米摯夾塞進一些保守份子,稍加導引……年輕人最容易被影響,也最容易衝動。楚家可再也出不起一個跟皇帝唱對台戲的人物了,到時候,什麼太後、什麼王妃,都不管用了!
楚豐越想越氣,直接揭了米摯的老底兒:“這主意是誰出的估且不論,他自己心中是取中了的。他這是要鳩占鵲巢啊!這太學就成了為他們辦的啦!無論出身如何,若是著了他的道兒,就都成了與他誌同道合之人了。”
“啪!”顏肅之一拍桌子,怒道:“他想得倒美。”
楚豐暗中皺眉,問道:“臣隻問一句,聖人知道了,要如何應對?”
顏肅之道:“自然不能如他所願了!他不是要請全國推行麼?好呀,推行就推行,都招了來,讓博士祭酒們照我說的教。”
“人呢?”
“哈?”
“非博學之士,讓他做了這等清流官,是要被笑話的。李彥算一個、霍亥算一個、丁號再算一個,可他們抽不可身。李、霍等人倒都是有學生,先前也舉薦了不少吧?都做了官了,再調麼?調了來,空缺誰來補?”
顏肅之:……
楚豐慢悠悠地道:“他挖了一個坑,陛下哪怕知道了,也隻好跳一跳了。”
顏肅之道:“難道就沒有旁的辦法了?”
楚豐道:“也有。”
“哦?”
“在昂州的時候就聽說要勘定經史,現在弄得怎麼樣了啊?舊京典籍不存,要全補齊了,不花上二、三十年是不行的,可是一些律法經史,大家手頭上都是有的吧?彼此印證,修補不足,就算要加些注解,也該做出來了吧?”這都多少年了,標準教材你會不會搞?
顏肅之道:“那個倒是出來了,經是好經,就怕被歪和尚一念,就不好了。”
楚豐道:“那就先南方試驗,試兩年,試成了,再全國一體。先把這一批人給造就了,再徐徐圖之,也好緩一緩手。”
顏肅之冷靜了下來:“阿舅說的是。”
那一邊,馮三娘也帶回了杜黎的觀點,倒是與楚豐的說法一致。杜黎也給顏神佑支招兒:老師,不可能一個有問題的都沒有,那就搞課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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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過了楚豐,顏肅之心裡有數,再看米摯的舉動,就很能理解了。表麵看來,是米摯痛改前非,認真地投入到了科舉事業的推廣中來。特彆熱心地關注著課程的設置與課本的編寫,還推薦了一些有名的學者。這些學者裡,有些是已經做了官的,有些是不曾出仕的。他們都有一個特點:特彆懷念名士受推崇禮遇,有名就可以做官、做官不理正事也可以的年代。
這些人,學問也有,就是思想不太對頭。李彥也有辦法,典籍缺失,讓他們進太常的進太常、進禮部的進禮部,去修訂這些禮儀去!見天兒搞這些,爭執著廟堂奏樂的工尺譜,供桌上小麥和水稻誰在左誰在右……這個能有什麼用啊?
米摯特彆想讓他們進國子學和太學,發揮他們應有的作用來。
盧慎一直盯著科考的事兒,到了這個時候,也明白了他的用心了,極力阻攔:“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如今禮儀未備,怎麼可以半途而廢呢?不如另召新人!”
李彥和霍亥等人回過味兒來,拚命地推薦了許多同窗和學生,雙方拉鋸一回,李彥等人占了上風,正要安排人手,才發現——人手不大夠用。國子學開學在即,全國夠資格的學生得有幾百號人,老師怎麼著也得幾十人。等明年太學再開了,保又要召來百多號人,起碼得添幾個管理太學的人。
李彥霍亥,生拚硬湊,還有四、五個人的缺口。再沒有理由不用米摯推薦的人——人家的才氣,是天下都知道的。
李彥自認倒黴,發起狠來,決定在東宮學堂裡多使使勁兒。同時,又把那新編的課本看了又看,力圖剔除掉一些不該有的東西,再夾點私貨。
這個想法與顏神佑不謀而合!
顏神佑不顧自己行動不便,特意請了李彥、霍亥、丁號等人過來,說起課本的事情。李彥道:“內容不用擔心。縱然混進一二迂腐之人,旁的博士也不死人。”
顏神佑道:“我想說的,不止這個。”她想推廣印刷術!印刷術能夠極大地降低學習的成本,對於知識的普及是極有好處的。先印書,頭幾批就免費發放到各地,願意學的就去領!書的內容,那還用說麼?無論是粗淺的識字課本,還是公務員考試綱要,都得經過國家審核。
盧慎道:“這倒是很好,不過殿下有沒有想過,錢從哪裡來?”作為一個立場做老板絲蘿的有為青年,盧慎的目標是絲蘿界的領軍人物,各方麵的修養都不差。也是朝中默認的“夠了年齡就進政事堂”的人,對於財政也是頗有心得的。
大周承戰亂之餘,又輕徭薄賦,還要整軍守邊,手裡真餘不下多少錢了。
顏神佑鄭重地道:“我在琢磨著,鹽政的事情。”
盧慎吃驚地道:“鹽利?”大家都知道的,鹽業是握在顏神佑的手裡的,而南方的鹽場,大多數是劃到她的名下的。
李彥慎重地道:“殿下要怎麼做?”
顏神佑便趁機說了要將全國的鹽田都收歸國有,李彥想了一想,低聲道:“此事乾係太大,還請慎重!再者,此事牽涉眾多,殿下交了,旁人交不交呢?”李彥毫不客氣地指出了問題所在。當年顏家自己開鹽田的時候,親戚朋友都沒拉下。這些親戚朋友,現在儘是權貴,你不好道德綁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