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慎打從出仕開始,就被認做是個丞相的苗子。他自己也爭氣,並不因少年成名而目中無人。勤勤懇懇工作,老老實實做人,工作之餘也不忘了繼續讀書,充實自己。端的是有誌青年的楷模。
他還有一個投資眼光很準的爹,他自己也很有眼光,見了顏肅之就以身相……呃,把自己給賣了。
有付出就有回報,他這麼個老婆參與行刺老板的人,最後毫發無傷地脫身,還娶了老板的侄女。不但跟老板家攀上了親戚,還繼續做他的副手工作。這等運氣,真是讓人垂涎。
然而有得便有失,他運氣極好,命卻不咋地。生下來就沒了親媽、嫡母對他還不好,妻宮上也很衰……這些也都罷了,他都克服了。然而有一樣,卻是無法克服的——年齡。
即便他是顏肅之親自辟任的第一個下屬,也當了很長時間顏肅之政府的二把手,明明比大家工作的時間還要長,乾的活還要多,最後大周建立,他還是沒能當上丞相。原因無它,太年輕。
盧慎現在還不到四十,以這個階級的生活水準來看,平均壽命是比底層人民群眾高個五到十歲還不止的。像楚豐那樣的,活個八十歲也沒問題。像蔣熙,正經活到七十八歲才死。霍亥也七十好幾了,李彥也差不多這麼個年紀。盧慎比他們小了四十歲,現在就拜相,沒有正當的理由,也沒辦法讓他退休。
丞相差不多相當於□□的總理,可丞相沒有固定任期呐!這可不是看著你功勞達到了,就能讓你上的。好麼,你不到四十做了丞相,一做四十年,皇帝任期都沒你長啊!你還年富力強的,這是要做甚?
悲催的盧慎就遇到了這麼個難題。他在克服之前因家庭問題而起的各種困難的時候太過用力,一不小心就克服過了頭,取得了比他長二十歲的人都不一定能取得的成就。為了平衡起見,他還得繼續做他的禮部尚書。
哪怕李、霍繼續辭職了,把楚源提上來,都得讓他再窩禮部去的。直等到熬過了四十歲,再等著做丞相。這樣看起來,好像也不錯,但是要記著一條:在等待的這些年裡,不能行差踏錯,做不符合丞相身份的事情。沒有丞相的尊榮,卻要受到同樣嚴格的要求,一個不小心,就做不成丞相了。
所以,無論什麼人看盧慎,眼角裡都帶著一點憐憫,慘,真是太慘了!這樣的生活,真是太折磨人了。連顏肅之都有些不忍心,又不好讓他就這麼正式位列仙班,修成正果,差點要借個由頭給他加點封戶什麼的了。
顏神佑的建議,正好解了眼前的困局。在兩道台階中間,硬給加了個板凳,踩一腳上去,顯得高了一點。政事堂裡也有了這麼個年輕人來打雜,緩解了人員不足的窘境。
李彥等人聽了顏神佑的建議,心中暗許,隻等著開會討論的時候全票通過。底下的朝臣們卻神色各異。盧慎是個鐵杆兒的顏黨,如果硬要分一下的話,他是個昂州係的元老派,反正,他不是世家派。哪怕他是世家出身的,也不能改變他的政治立場。
這就很微妙了。
政事堂原本的幾個丞相裡,李、霍、丁、葉都是元老派,蔣、薑、米才是世家派,勉強算是平衡了。後來蔣死、米退、薑戎丁憂,世家派走了個乾乾淨淨,政事堂幾乎是元老派的天下了,顏肅之也不說再補個元老派的來給大家緩解一下壓力。好容易要補個打雜的,還是個身在曹營心在漢的。
休說死硬派如方鐸、餘道衡等人了,便是開明派如竇馳,也覺得這不大對味兒。以盧慎的年紀,再做個三年五載的禮部尚書,把科舉的事情導上正途,再去打雜,也還算年輕呢。要打雜,也得楚源先去打呀!
看盧慎可憐的人裡,世家居多,這會兒不喜他更進一步的,還是世家居多。真是奇也怪哉。
竇馳有些坐不住了,當時就想說:咱把楚源也塞進去打雜吧,打多少時間無所謂,總不能被個毛小子給比下去了,對吧?
左看右看,好些人與他一樣,都坐不大住了。比如說陳怡,陳老先生是屬於極識時務的。原本還端著,後來見大周不像是之前那等軟貨,他就開始認真配合了,科舉忍了不說,連女人考科舉都忍了。閨女在昂州那兒教女學,他都沒有說什麼不好聽的話,反而去信誇獎了一番,說陳氏這樣是有利於朝廷教化百姓。
那些能忍,眼前這個,是真的不能忍。本來有楚豐做太尉,好歹也是位列三公的,還能說得上話,現在楚豐也被迫退休了。核心的決策圈裡沒有自己人,怎麼想都不是個事兒。可竇馳有點膽小,陳怡是所顧慮,兩人都沉得住氣,在坐席上挪來挪去,都沒開這個口。都打算著過了這一刻,再串連一下,想想辦法。
眾人各懷心思,巴不得早些散朝,也好去忙自己的事情。顏肅之很理解大家的心情,接了顏神佑的提案,問一聲:“還有什麼事麼?”眾人有誌一同地不吭聲,他也就從善如流地宣布了散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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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元殿的小會,與會的人員並不很多。顏肅之料定大家都會投讚成票,口氣輕鬆地道:“丫頭的提議,行是不行,大家有什麼看法麼?”
李彥道:“盧慎嫻於庶務,若入政事堂來,我等也可以輕鬆輕鬆。”
霍亥對盧慎的評價一向頗高,也說:“若非他年紀不夠,現在補入政事堂,也是使得的。”
丁號道:“早些接觸大政,讓他上了手,對國事也有利。”
唯葉琛說得直白:“如此,政事堂裡,是南人的天下了。”
顏肅之一怔,旋即故作輕鬆地道:“政事堂裡淨是臭男人,虧得我閨女還在。”
這個笑話有點冷,六郎打了個哆嗦,換來顏肅之一個白眼。急忙道:“葉相說得不無道理。雖說無論世家寒士皆是聖人之臣,人心裡到底還是有些親疏遠近的,舊族不安,也會令朝政動蕩。原本科舉上頭,雖然是他們自己作,畢竟晚了兩年,已經很讓人著急了。”
顏神佑道:“要是蔣巒在,倒可與盧慎一同補入的,可他丁憂去了,還得去三年。”
葉琛試探地道:“楚源呢?”
顏肅之果斷地道:“他現在不行,且給我在吏部做滿了五年,再入政事堂吧。楚攸的事情,還沒冷下來呢。”
眾人將數得著的舊族拉出來挨個兒點了一下,發現除非薑戎現在就出山,其餘人等都差了那麼一點點。顏肅之撓了撓頭,舊族裡目空一切的傻子不是沒有,聰明人也不少,並不是你請他吃一頓飯,他就覺得你是好人的,沒有實際的利益,你表現得再親近,都不能讓他放心。
想了半天,顏肅之顫抖著提議:“我說,唐儀怎麼樣啊?”
顏神佑額角滴下兩滴汗來,看向六郎。六郎整個人像被雷劈了一樣,已經僵硬得沒有動作了。唐儀……怎麼看都不像是個丞相的材料啊!六郎怕大家礙著自己,不好直白地反對,索性自己說了:“他……怕不合適罷?”從大家的反應就已經能夠看出來。看,提議盧慎來打雜,全票通過,連丁結巴都一個停頓沒打。一說唐儀,全體被點了啞穴。
顏肅之道:“那就沒有旁的人了,難道要讓米摯回來?”他提議的時候是有點心虛的,這個提議,並不全是從大政方針角度去考慮,而是照顧他家病友。
葉琛忽然道:“要是唐儀,也不是不可以。”
李彥直白地問道:“唐儀是做丞相的材料麼?”
葉琛反問道:“他難道是做禦史大夫的材料?不是也做得極好麼?”
霍亥道:“那是禦史中丞理事,禦史大夫的事務又少。”
顏肅之已解其意,撫掌道:“妙!妙!妙!”
反正,唐儀擱哪兒都是擺設,不是麼?
李彥痛苦地道:“政事堂再添一個不乾活的?禦史台怎麼辦?誰去做禦史大夫呢?”關鍵是,誰做禦史大夫,能跟他孫媳婦配合得好呢?
與其他的職位不同,禦史大夫是管監督的,所以顏神佑本事再大,她能兼了樞密使,卻獨不能兼了禦史大夫。自己監督自己,這不搞笑麼?
顏神佑琢磨了一下,要不提議竇馳?竇馳有一條好處,雖然是舊族出身,但是特彆識時務。豐小娘子的業務能力又強,自己再請竇馳喝一回茶,包管他不會給豐小娘子使絆子。可竇馳去做禦史大夫了,吏部侍郎要讓誰來做呢?
葉琛再發驚人之語:“禦史中丞,不是做得很好麼?”豐小娘子,也是出身舊族的,雖然家族已經老死不相往來了,她親族也衰敗了,她畢竟是姓豐的。
說到豐小娘子,李彥就不大好表示讚同了,反而要說:“她太年輕。”雖然他覺得,孫媳婦比孫子能乾得多了,做個禦史大夫,也不是挑不起來。然而豐小娘子遇到了與盧慎同樣的問題,顏神佑能做尚書令,業績是一方麵,更壓得眾人說不出話來,還是因為她是皇帝他閨女。
顏神佑不得不提議竇馳。
顏肅之道:“他?我看他今天的樣子不太安份,這樣不好。有了!鬱衡!”鬱衡的功勞夠了、資曆夠了、年齡也差不多了,拚爹,也很能拚一拚了。
葉琛道:“鬱衡原是武職?”
顏肅之毫不愧疚地改口道:“你聽錯了,我說的是鬱大將軍的長子,鬱成。不是從軍的鬱衡。”
顏神佑和六郎交換了一個眼神,滿心愧疚地給葉琛點了個蠟,他們明明聽著說的是鬱衡來的。鬱成是顏肅之的老上司,虞喆當太子的時候,鬱成就拚爹有成,做了東宮詹事。那時候顏肅之還是個東宮蝦米。鬱家的人,顏肅之是非常放心的。要不弄個整天唱反調的禦史大夫,顏肅之想死的心都有了。
前朝亡了之後,鬱成一直在家讀書,就算心念前朝,這會兒也該走出陰霾了。
對於這樣一個人選,政事堂並無異議。唯有李彥又提醒了一句:“陛下,楚源那裡還是要安撫的。太尉深明大義,也是仕林的榜樣。”
顏肅之道:“他們父子,我很放心。”話雖如此,還是讓六郎過兩天帶著八郎,去給楚豐拜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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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肅之沒有看錯楚豐父子,含元殿裡開小會的時候,散了會的人,但凡能摸魚溜號兒的,都四下串連著。楚源在朝上聽得盧慎補入政事堂裡打雜,心裡略有些酸意,旋即就愁上了:彆有人再要拉我出來當靶子才好!
果不其然,陳怡等人三串兩串,就串到吏部的院子裡來了。楚源裝作很忙的樣子,冷不防被竇馳吐槽:“刺史們都走了,將近年關,哪裡還用得著再考核官員?一應卷宗歸檔,也不用尚書親自去做。”這要是個普通下屬,楚源要問候他全家的,可惜這個是表妹夫,不能把表妹一起問候了。
楚源隻得恨恨地命人上茶。
陳怡笑道:“楚公似不喜歡我等過來呀。”
楚源抱拳討饒:“你們就放過我吧。”
竇馳拆台道:“楚公還不知道我們要說什麼呢,怎麼就是不放過了?”
楚源道:“是不是為著盧慎的事兒?”
唐證道果斷地道:“不然呢?”
楚源恨不得在左眼寫個誠字,右眼寫個懇字,倆眼盯著唐證道:“唐翁是真不知還是裝成忘了?家兄才行悖逆事,幸而天子仁德,不罪及我父子,這已是萬幸。如今公等要推我入政事堂,不是將我架到火上去烤麼?你們要聖人怎麼對天下交代呢?”
陳怡道:“太尉揭發有功,楚公當時遠在冀州,並不知情。”
楚源翻了個白眼:“哪個律法說,三族之內,不知情不罪的?我如今已蒙聖恩,還望各位高抬貴手。”
唐證道見他油鹽不進,便拋開了禮儀斯文,單刀直入:“如此,政事堂裡,就再沒有為我等說話的人了。”